史密森尼学会 (Smithsonian Institution),常被亲切地称为“美国的阁楼”,是全球规模最为庞大的博物馆、教育和研究综合体。它并非由国家规划催生,而是源于一位从未踏足美利坚土地的英国科学家——詹姆斯·史密森 (James Smithson) 留下的神秘遗赠。这份馈赠的核心使命,如其遗嘱所言,是“为了增进和传播人类的知识”。如今,史密森尼学会旗下拥有19座博物馆、9个研究中心以及国家动物园,其收藏品总量超过1.5亿件,从恐龙化石到阿波罗11号的指令舱,从梵高的画作到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的就职礼服,几乎囊括了自然、历史、文化与科技的每一个角落。它不仅是美国的国家宝藏守护者,更是一座向全人类开放,讲述着地球与文明故事的宏伟殿堂。
史密森尼学会的故事,始于一个近乎于传奇的谜团。故事的主角詹姆斯·史密森,是18世纪英国最富有权势的诺森伯兰公爵的私生子。这个身份让他继承了巨额财富,却也剥夺了他继承父姓和爵位的权利。他将毕生精力投入到科学研究中,成为一名备受尊敬的化学家和矿物学家,但他内心的疏离感与对不朽名声的渴望,或许从未消散。 史密森终身未婚,亦无子嗣。1826年,他立下了一份震惊后世的遗嘱。遗嘱规定,他的全部财产将由他的侄子继承,但附加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条款:如果侄子去世时没有留下任何子女,那么全部遗产将赠予“美利坚合众国,在华盛顿建立一个以‘史密森尼学会’为名的机构,旨在增进和传播人类的知识”。 这个决定充满了令人费解的悖论。史密森一生从未去过美国,与这个年轻的国家几乎没有任何已知的联系。为何他会将自己一生的心血托付给这个远在天边、在当时欧洲贵族眼中仍显粗粝的共和国?历史学家们至今仍在揣测他的动机。或许,他看到了这个新兴国家身上蕴含的、不受旧世界阶级束缚的巨大潜力;或许,他希望通过建立一个永恒的知识机构,来塑造一个比任何贵族头衔都更伟大的姓氏——一个与人类求知精神永远绑定的名字。 命运的齿轮精准地按照他的剧本转动。1835年,他的侄子亨利·詹姆斯·亨格福德 (Henry James Hungerford) 去世,且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史密森的遗嘱生效了。消息传到华盛顿,美国总统安德鲁·杰克逊 (Andrew Jackson) 向国会宣布了这份从天而降的遗产。当105个麻袋、共计104,960枚金币运抵费城铸币厂时,整个国家都为之震动。这笔总值超过50万美元的财富,在当时相当于美国联邦年度预算的1/66,是一笔足以改变国家文化面貌的巨款。 然而,这份慷慨的礼物也给年轻的美国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增进和传播人类的知识”,这句高尚而模糊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史密森的遗赠在美国国会引发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激烈辩论。这笔钱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个国家对自身文化与科学未来的不同想象。议员们、学者们和公众人物纷纷提出自己的方案,争论的焦点是如何最好地诠释史密森的遗愿。
各种构想在国会山激烈碰撞,主要形成了几个派别:
这场辩论的核心,实际上是关于“知识”本质的哲学探讨。知识是应该被锁在象牙塔里,由少数精英进行前沿探索?还是应该化为公共教育资源,普惠大众?史密森尼学会的未来形态,就悬于这场思想的角力之中。
经过近十年的拉锯,一场伟大的妥协终于在1846年达成。国会通过了《史密森尼学会成立法案》,总统詹姆斯·波尔克 (James K. Polk) 签署使其成为法律。这个法案巧妙地融合了各种相互竞争的愿景,勾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复合型机构蓝图。 法案规定,史密森尼学会将包括:
这个包罗万象的设计,既满足了亚当斯对科学研究的渴望,也回应了公众对教育和展示的需求。它没有成为任何一个单一功能的机构,而是成为了一个知识的“生态系统”。史密森尼学会的命运就此尘埃落定,它注定要成为一个多元、开放、不断演化的知识共同体。詹姆斯·史密森那句看似模糊的遗言,最终被塑造成了一个既能“增进”又能“传播”知识的伟大熔炉。
学会成立后,首任秘书长——杰出的物理学家约瑟夫·亨利 (Joseph Henry) 为其奠定了基调。他更偏爱“增进知识”,将学会的重心放在了基础科学研究上,并监督建造了学会的第一座建筑——一座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诺曼复兴风格建筑,至今仍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城堡” (The Castle)。在亨利的领导下,史密森尼启动了气象观测网络,为现代天气预报奠定了基础,并赞助了大量的科学出版物。 然而,真正让史密森尼成为“美国阁楼”的,是第二任秘书长斯宾塞·富勒顿·贝尔德 (Spencer Fullerton Baird)。作为一名博物学家,贝尔德对“收藏”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他将学会的使命重心转向了“传播知识”,特别是通过建立一个无所不包的国家博物馆。他积极推动,使得所有由政府资助的探险队——无论是探索美国西部的地质调查,还是环球航行的海军远征——都必须将其收集到的标本和文物移交给史密森尼。
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藏品如潮水般涌入华盛顿。
这个过程在整个20世纪不断加速,最终在华盛顿国家广场两侧形成了一条壮观的博物馆长廊。
史密森尼的触角也早已超出了华盛顿。它在巴拿马拥有热带研究所,在亚利桑那州设有天体物理观测台,在纽约市拥有库珀·休伊特国家设计博物馆。它从一座城堡,真正扩展成了一个全球性的知识帝国。
如果说史密森尼的躯体是其庞大的建筑群和研究网络,那么它的灵魂,则在于其1.5亿多件藏品以及它们所讲述的故事。史密森尼的收藏哲学几乎是无限的:只要一个物品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自然世界或人类的旅程,它就值得被收藏。 这种包罗万象的精神,使得史密森尼的藏品充满了惊人的多样性。它既有宏大叙事的象征物,如象征国家诞生的《星条旗》原件;也有微观世界的标本,如数以百万计的昆虫和植物;它既保存着人类智慧的结晶,如爱迪生的灯泡和早期的计算机;也记录着日常生活的平凡,如一个世纪前的厨房用具和流行服饰。
随着时代的发展,史密森尼的角色也在不断进化。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存放物品的仓库,而是成为一个主动的故事讲述者。博物馆的策展理念发生了深刻变化,从单纯的分类陈列,转向了通过物品来构建叙事,解释历史,激发思考。 例如,在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游客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架架飞机和航天器,而是人类挣脱重力束缚、探索未知、梦想飞翔的完整史诗。在国家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一件奴隶小屋的残骸、一张种族隔离时期的长凳,其背后所承载的关于苦难、抗争与希望的故事,远比物品本身更有力量。 进入21世纪,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史密森尼再次拓展了“传播知识”的边界。它启动了大规模的数字化项目,将数以百万计的藏品高清扫描,上传至网络,供全世界的任何人免费访问、研究甚至二次创作。詹姆斯·史密森或许从未想象过,他播下的种子,会在两百年后以比特流的形式,真正实现“在人类之中”无远弗届的传播。
从一笔充满谜团的遗赠开始,史密森尼学会已经成长为美国文化与科学的基石。它不仅仅是一个旅游胜地,更是一个国家的精神象征,一个进行公民教育的世俗圣殿。每年,数以千万计的游客来到这里,他们在这里回望国家的过去,理解世界的现在,并展望人类的未来。 史密森尼学会的成功,为全世界的国家博物馆系统树立了一个典范。它证明了一个机构可以同时是顶尖的研究中心和广受欢迎的公共教育平台。它所开创的“增进”与“传播”并重的双重使命,深刻影响了全球博物馆学的发展。 最终,詹姆斯·史密森实现了他的愿望。他的名字没有因为贵族血统而被铭记,而是与人类永恒的求知欲紧密相连。他留下的遗产,早已超越了那10万枚金币的物质价值,化为了一座没有围墙的知识殿堂。它属于美国,更属于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它用无声的展品,持续不断地讲述着关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以及我们将往何处去的宏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