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文字,是公元10至12世纪由北方草原民族契丹人创造的独特书写系统。它并非单一的文字,而是一个包含两种截然不同设计哲学的“文字家族”——雄浑古朴的契丹大字与灵动精巧的契丹小字。这两种文字脱胎于汉字的视觉形态,却服务于一种结构迥异的阿尔泰语系语言。它们是一个强大帝国渴望拥有自己声音的产物,是草原文明与中原文化碰撞出的璀璨火花。在契丹建立的辽王朝存续的200余年间,契丹文字被镌刻在碑刻、墓志、符牌和钱币之上,成为帝国运转的神经系统。然而,随着帝国的崩塌,这套复杂的文字系统也迅速沉寂,最终化为一组无人能解的“天书”,在历史长河中静默了近八百年,等待着后世的解码者。
在公元10世纪初的东亚大陆,一股新生力量正从北方草原呼啸而来。由传奇领袖耶律阿保机统一的契丹部落,建立了一个横跨长城内外的庞大帝国——辽。这是一个马背上的王朝,它的铁蹄征服了广袤的土地,它的雄心足以与南方的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然而,这位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很快发现,一个帝国不仅需要强大的军队和辽阔的疆域,更需要一种能够承载其意志、记录其历史、彰显其独特身份的符号——它需要自己的文字。 在此之前,契丹人有语言而无文字。在处理部落事务时,他们或许依赖于结绳记事或口头传承。当帝国建立,行政、法律、外交的需求爆炸式增长时,他们不得不借用汉字。但这就像让一个习惯了穿宽松皮袍的草原牧民,硬要套上一件剪裁精细的丝绸长衫,处处都感到别扭。契丹语属于阿尔泰语系,其语法结构、发音方式与属于汉藏语系的汉语截然不同。用表意的汉字去记录多音节、有复杂语法变化的契丹语,效率低下且极易产生歧义。 更重要的是,文字是文化主权和民族认同的终极象征。对于耶律阿保机而言,创造一套属于契丹人自己的文字,无异于向世界宣告:我们不再是依附于或模仿中原文化的边缘部落,我们是一个拥有独立灵魂的伟大帝国。这种对“文化身份证”的渴求,成为了契丹文字诞生的强大驱动力。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关乎帝国尊严与未来的政治宣言。于是,一场宏大的文化创生工程,在皇帝的亲自督导下拉开了序幕。
公元920年,在耶律阿保机的一声令下,第一套契丹文字——后世所称的契丹大字——正式颁行天下。这套文字的诞生,充满了对中原文化的敬畏与挑战。它的创造者们站在汉字这座巍峨的文化高峰之下,既惊叹于其深厚的底蕴,又急于摆脱其笼罩的阴影。
契丹大字在形态上与汉字有着明显的血缘关系。许多字形直接借用或改造自汉字,但它们的读音和意义却被强行“格式化”,以适应契丹语的需要。它是一种表意文字,一个符号基本对应一个完整的词语。例如,契丹大字中的“国”字,就与汉字的“国”非常相似。这种创造方式简单直接,仿佛一位身材魁梧的兄长,忠实地模仿着父亲(汉字)的姿态,虽然看起来威严满满,却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 契丹大字的字数可能多达数千个,学习和书写的难度极大。它虽然满足了帝国初期“从无到有”的迫切需求,但其与契丹语口语的适配性并不完美。这位“长兄”虽然诞生最早,奠定了契丹文字的基础,却似乎并未完全赢得契丹人心的青睐。
就在大字颁布后不久,历史舞台迎来了另一位天才——阿保机的弟弟耶律迭剌。据说,他在与回鹘文使者的交流中获得了灵感。回鹘文是一种基于字母的拼音文字,其以少量符号组合拼写语言的模式,让迭剌眼前一亮。他意识到,不必为每一个词都创造一个新字,可以用有限的“零件”去搭建无限的语言世界。 于是,一套设计理念迥然不同的契丹小字诞生了。它更像一个聪慧灵巧的“弟弟”,没有完全照搬“父亲”的样子,而是领悟了其内在的组合精神,并加以创新。契丹小字是一种表音文字。它仅用了不到400个被称为“原字”的基础符号,通过将这些原字像积木一样方块式地拼合起来,构成一个音节,再由音节组成词语。例如,要书写一个多音节的词,就将代表不同音节的方块字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地排列。 这种设计堪称革命性的。它将汉字的方块形态与拼音文字的组合原理巧妙地结合起来,既保留了类似汉字的书写美感,又极大地提高了学习和使用的效率。契丹小字的发明,不仅是契丹文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更是世界文字发展史中一个独具匠心的范例。从此,契丹帝国拥有了一对性格迥异的文字“兄弟”,共同为帝国服务。
在辽王朝存在的近200年里,契丹大字和小字共同步入了它们的黄金时代。它们不再仅仅是写在羊皮或桦树皮上的符号,而是被深深地镌刻进了帝国的物质与精神世界,成为那个时代最鲜明的文化印记。 在广袤的辽国疆域内,无论是皇帝的陵墓,还是贵族的墓志铭,都常常能看到契丹文字的身影。它们与汉字铭文并排出现,形成独特的双语碑刻,无声地诉说着墓主人的生平功绩与契丹民族的荣耀。这些用契丹文书写的墓志,是后人了解辽代历史、社会结构和语言的第一手资料。例如,著名的《耶律羽之墓志》和《故耶律氏铭石》,就是用工整的契-汉双语记录的,它们后来成为了破译这门“死文字”的“罗塞塔石碑”。 帝国的权力网络也由这种文字维系。皇帝下达的命令,官员之间的往来公文,都可见契丹文字的身影。那些代表着无上权威的金银符牌,上面就铸有契丹文,持有者可以凭此牌在帝国境内畅行无阻,调动驿站资源。这些符牌是帝国高效运转的“密钥”,而契丹文字就是这密钥上最核心的密码。 契丹文字还融入了契丹人的日常生活。在出土的辽代镜子背面,常有契丹文铸成的吉祥语,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辽代发行的钱币上,也出现了用契丹文书写的年号。从国家大典到私人生活,从朝堂之上到市井之间,契丹文字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滋养着契丹文化的繁荣。 这个时期,契丹文字与汉字在辽国境内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汉字主要用于处理与汉人相关的事务以及儒家经典的研习,而契丹文字则更多地用于帝国核心的政治、军事和民族内部交流。这种“一国两文”的现象,恰恰反映了辽代“因俗而治”的二元政治体系,是两种强大文化在碰撞与融合中达成的精妙平衡。
任何辉煌都有落幕的一刻。公元1125年,曾经盛极一时的辽王朝被南方的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所取代。帝国的崩塌,如同一场剧烈的地震,彻底动摇了契丹文字赖以生存的根基。 对于一种文字而言,最致命的打击莫过于失去国家权力的庇护。新的征服者女真人,很快也走上了与契丹人相似的道路——他们参照契丹文和汉字,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女真文。契丹文字的官方地位被迅速取代,从帝国的“普通话”沦为一种地方性的“方言”。 然而,一种文字的消亡并非一蹴而就,它更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在金代初期,契丹文字仍在一定范围内被使用。一些生活在金国的契丹后裔,依然用它来书写墓志,记录自己祖先的荣光。但这更像是一种文化上的怀旧,是帝国黄昏时最后的一抹余晖。随着时间的推移,契丹人或被屠杀,或被强制迁徙,或逐渐融入到汉人、女真人和蒙古人之中。他们的语言在日常生活中被边缘化,最终渐渐沉寂。 语言是文字的灵魂。当契丹语的使用者越来越少,当孩子们不再用它来呼唤父母,当恋人们不再用它来倾诉爱意时,依附于其上的契丹文字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大约在12世纪末,最后一位能够读写契丹文的契丹人或许在一座僻静的村庄里溘然长逝。自此,契丹文字的最后一丝声音也消失在了风中。它们曾经记录的英雄史诗、法律条文和儿女情长,都随着帝国的覆灭而被封存,变成了一组组静立在石碑上、沉睡在古墓里的神秘符号,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团。
时间快进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近八百年的光阴已然流逝。当考古学家和探险家们在中国北方和内蒙古地区的古墓与遗址中,发现那些刻有奇特符号的石碑时,他们知道,自己正凝视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这些符号方正、优美,与汉字有几分神似,却无人能识。契丹文字,这套早已被世界遗忘的密码,终于重见天日。 破译的旅程,是一场跨越国界、历经数代学者的智力接力赛。这无异于在没有任何字典和语法书的情况下,去解读一部外星人的著作。早期的学者们只能像侦探一样,从最微小的线索入手。他们发现,许多契丹文碑刻都是与汉文合璧的。这无疑是天赐的礼物,如同著名的“罗塞塔石碑”一样,为解码工作提供了关键的钥匙。 学者们首先从汉文碑刻中找到的人名、地名、官职和年号入手,再到契丹文的那一半去寻找发音相似、位置对应的词语。这是一个极其枯燥而繁琐的过程。他们将一个个契丹字符与可能的发音和意义进行匹配、假设、验证和修正。每一次成功的比对,都像是在一片漆黑的迷宫中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随着越来越多的契丹文墓志被发现,可供研究的语料不断丰富。中国的罗福成、厉鼎、清格尔泰,日本的羽田亨,以及欧洲的学者们,都为这趟破译之旅贡献了自己的智慧。他们发现,契丹小字的破译相对更为顺利,因为它是一套表音文字,其内在的拼写规律一旦被掌握,便能举一反三。而结构更为复杂的契丹大字,至今仍有大量字词的音义未能完全解开,保留着它最后的神秘。 今天,尽管我们已经能够通读大部分契丹小字文献,但关于这门语言和文字的许多细节,依然笼罩在迷雾之中。契丹文字的“复活”,不仅仅是一项学术成就,它更像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通过这些被重新唤醒的文字,我们得以窥见那个强盛一时的草原帝国的雄心、智慧与文化。这套失落的密码,最终成为了连接我们与那个遥远世界的桥梁,让我们能够听到来自历史深处,那辽远而苍劲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