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斯管 (Williams-Kilburn tube),是人类计算史上第一款真正意义上的随机存取数字存储设备。它并非某种精密打造的硅片,而是一支经过巧妙改造的阴极射线管 (CRT)——与老式电视机的显像管系出同源。在那个计算机尚处在“失忆”状态的蛮荒年代,威廉姆斯管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首次赋予了机器一种瞬时、可读写的“意识”。它利用屏幕上微小光点的电荷留存,将抽象的二进制数据(0和1)转化为可见的“鬼影”。尽管这种记忆极其短暂,如梦境般需要不断刷新才能维持,但它开创性的随机访问能力,彻底改变了早期计算机的设计范式,为存储程序概念的实现铺平了道路,是现代计算机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 (DRAM) 当之无愧的玻璃祖先。
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人类刚刚迈入数字时代的大门,却立刻遭遇了一个根本性的瓶颈:记忆。早期的计算巨兽,如ENIAC,拥有惊人的计算能力,却像一个患有严重短期失忆症的天才。它们的数据和指令要么固化在繁杂的布线中,要么存储在缓慢而笨重的媒介上,比如打孔卡片或纸带。每一次更改程序,都意味着工程师们需要花费数小时甚至数天重新插拔线路。 当时的工程师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来打造计算机的“海马体”。其中一种主流方案是延迟线存储器,它将数据变成声波,在一管水银中来回穿梭。读取数据,就意味着必须耐心等待这列“声音火车”恰好行驶到出口。这是一种顺序访问的记忆,就像听一卷磁带,想听中间的歌曲,就必须快进,无法直接跳转。这种笨拙的机制,极大地限制了计算机的灵活性和速度,一个真正能“思考”的机器,迫切需要一种能即时访问任意位置数据的“大脑皮层”。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两位工程师——弗雷迪·威廉姆斯 (Freddie Williams) 和汤姆·基尔本 (Tom Kilburn)——正在雷达显示技术上进行研究。他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麻烦”:当一束电子束轰击在阴极射线管的荧光屏上时,会留下一个短暂的电荷“鬼影”,即使电子束已经移开,这个“鬼影”依然会停留片刻。 对于雷达显示而言,这是需要消除的干扰。但威廉姆斯敏锐地意识到,这个缺陷或许正是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如果这个短暂的电荷可以被控制和探测,那么它不就可以用来代表一个二进制位(bit)吗?一个有电荷的点代表“1”,没有电荷的区域代表“0”。一个全新的存储概念就此诞生。
威廉姆斯管的工作原理,既质朴又充满巧思,可以想象成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板上写字:
1948年6月21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来临了。世界上第一台存储程序计算机——“曼彻斯特宝贝” (Manchester Baby)——成功运行了它的第一个程序。而它所依赖的,正是汤姆·基尔本亲手打造的一支威廉姆斯管,容量仅为32 x 32,总计1024个比特。这微不足道的容量,却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启。计算机终于拥有了可以快速、随机读写的工作记忆区。 威廉姆斯管的随机访问特性是其成功的核心。与延迟线那种必须“等待”数据到来的方式不同,计算机的处理器可以像神一样,瞬间将注意力投向内存中的任何一个点,读取或修改它。这种能力极大地释放了编程的自由度和运算的效率。 很快,威-金管声名鹊起,成为了第一代商业计算机的首选内存。从英国的“费兰提一号” (Ferranti Mark 1) 到大洋彼岸的“IBM 701”,这些计算巨人的大脑中,都闪烁着威廉姆斯管的微光。在一个短暂的时期里,它就是数字记忆的代名词。
然而,威廉姆斯管的黄金时代如它的光点一样短暂。它的成功之下,潜藏着致命的缺陷: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到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种更稳定、更紧凑、无需刷新的存储技术——磁芯存储器——登上了历史舞台。它利用微小磁环的磁化方向来存储0和1,一旦写入,信息便能永久保存(直到被改写),且抗干扰能力远胜于脆弱的威廉姆斯管。闪烁的玻璃管,终于在与坚实的“小磁环”的竞争中败下阵来,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尽管威廉姆斯管本身早已成为博物馆中的陈列品,但它的灵魂却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永生。它开创的“利用电荷存储信息,并需定时刷新以维持”这一核心思想,被证明是如此基础而高效。 半个多世纪后,当我们审视今天每一台个人电脑、每一部智能手机中的DRAM(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时,会发现其工作原理与威廉姆斯管惊人地相似。只不过,DRAM将战场从宏观的真空玻璃管,微缩到了纳米级别的硅晶体管和电容器中。数以十亿计的微小电容,就像当年威廉姆斯管屏幕上的光点,负责存储电荷来代表0和1;而它们同样会“漏电”,同样需要一个内存控制器进行毫秒级的不断刷新。 威廉姆斯管,这个在黑暗中摸索、闪烁不定的记忆先驱,用它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为数字世界定义了“记忆”的形态。它教会了计算机如何思考,也教会了计算机如何遗忘与铭记,它的电荷“鬼影”,最终在硅的王国里,化作了我们这个时代信息洪流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