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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利维坦:捕鲸业简史

捕鲸业,这项围绕着地球上最庞大哺乳动物的古老产业,远不止是人类猎杀鲸类的行为总称。它是一部跨越千年的宏大史诗,记载着人类的勇气与贪婪、智慧与残忍。从一叶扁舟上的原始投矛,到钢铁巨轮上的爆炸性鱼叉;从点亮一座座城市的鲸油灯火,到将数个物种推向灭绝深渊的工业化屠戮,捕鲸业的历史就是一部微缩的人类文明发展史——它讲述了我们如何从自然的一部分,一度成为自然的征服者,并最终开始学习如何成为自然的守护者。

远古的回响:海岸的猎手

人类与鲸的纠葛,始于文明的晨曦。早在数千年前,当我们的祖先还依海而生时,那些偶尔搁浅在海滩上的庞然大物,就是天赐的盛宴。一头鲸的肉、脂肪和骨骼,足以让一个部落安然度过漫长的冬季。这种被动的拾荒,是捕鲸最原始的形态。 然而,人类的智慧与勇气很快将这种被动化为了主动。考古证据显示,早在公元前6000年,朝鲜半岛的先民就已经开始主动出击,用简陋的石制矛头狩猎小型鲸类。而在严寒的北极,因纽特人发展出了令人惊叹的捕鲸技术。他们乘坐着兽皮覆盖的开放式小艇“乌米亚克”(Umiak),手持系着浮球的鱼叉,以家族为单位,与比船只大上数十倍的弓头鲸进行着殊死搏斗。这不仅是食物的来源,更是一种深刻的文化与宗教仪式。鲸,在他们眼中是神圣的生灵,捕猎它是一场关乎荣耀与生存的对话。 真正将捕鲸从生存活动推向商业化萌芽的,是中世纪欧洲的比斯开人。居住在今天西班牙和法国交界处的巴斯克人,是天生的航海家。大约在11世纪,他们开始系统性地猎捕北大西洋露脊鲸。这种鲸游速缓慢,死后尸体会浮在水面,是当时技术条件下最理想的猎物,因此在英语中被称为“Right Whale”(正确的鲸)。巴斯克人建立起岸基站点,将鲸脂熬制成用途广泛的鲸油,用于照明和制皂,鲸骨则成为建筑材料。他们的捕鲸活动首次呈现出商业化、有组织的雏形,其技术与词汇(如“harpoon”一词就源自巴斯克语)深刻影响了后世数百年的捕鲸业。

风帆与鲸油的时代

随着巴斯克人将近海的露脊鲸捕杀殆尽,他们开始向更远的海域探索。这股浪潮,随着欧洲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演变成了席卷全球的捕鲸狂热。17世纪,荷兰和英国的捕鲸船队浩浩荡荡地驶向北极的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那里是弓头鲸和露脊鲸的乐园。捕鲸业迅速演变成一个高利润、高风险的资本密集型产业。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街头,开始普遍使用鲸油灯照明,人类城市的夜晚第一次被大规模地照亮。 然而,将捕鲸业推向黄金时代的,是新大陆的美国人。从18世纪开始,以楠塔基特岛和新贝德福德港为中心的美国捕鲸业,开启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辉煌。驾驶着坚固的帆船,这些被称为“洋基捕鲸人”的勇士,将航迹遍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征途不再是短短数月的近海航行,而是一场场持续三到五年的远洋冒险。 这一时期的捕鲸,是一曲交织着浪漫与血腥的英雄赞歌。当瞭望手在高高的桅杆上用生命嘶吼出“There she blows!”(那里喷水了!)时,几艘小艇会立刻被放下,捕鲸手们仅凭人力划桨,冲向如山丘般的抹香鲸。最前端的叉手奋力掷出手中的鱼叉,一旦命中,愤怒或惊恐的巨鲸会以惊人的速度拖着小艇在海面上飞驰,这便是惊心动魄的“楠塔基特雪橇”(Nantucket Sleighride)。接下来是漫长而危险的搏斗,直到用长矛刺中鲸的要害,鲜血染红方圆数里的海面。 捕获鲸鱼仅仅是开始。水手们会将巨大的尸体拖到母船边,像剥橙子一样剥下厚厚的鲸脂,在船上的砖砌熔炉(try-pots)中熬炼成桶装的鲸油。整个过程肮脏、恶臭且充满危险。但回报是惊人的:

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记》正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它描绘了捕鲸人的坚韧、偏执,以及人类在面对宏大自然时的敬畏与狂妄。新贝德福德港也因此被誉为“点亮世界的城市”。

钢铁与蒸汽的咆哮

19世纪下半叶,风帆时代的浪漫主义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工业时代的冷酷与高效。两项革命性的发明,彻底改变了捕鲸业的面貌,并开启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屠杀”。 第一项是挪威人斯文·福因在1864年发明的鱼叉炮。这种安装在船头的火炮,可以发射一枚装有爆炸性弹头的重型鱼叉,能够瞬间杀死或重创鲸鱼。这使得捕鲸不再需要依靠人力和勇气与鲸鱼近身肉搏,变成了一场远距离的精准射击。 第二项是蒸汽船的出现。蒸汽捕鲸船速度更快,机动性更强,而且不受风力限制。它们可以轻松追上那些游泳速度极快、此前帆船时代捕鲸人无法染指的须鲸科巨兽,例如蓝鲸、长须鲸和塞鲸。 “鱼叉炮”与“蒸汽船”的结合,构成了一对致命的搭档。捕鲸船队从“追猎船+母船”的模式,演变成了“捕鲸船+工厂船”的现代捕马车。小巧灵活的蒸汽捕鲸船负责追逐和射杀,然后将庞大的鲸尸拖拽到如浮动城市般的巨型工厂船旁。工厂船拥有巨大的斜坡式艉滑道,能将重达百吨的蓝鲸直接拖上甲板。在船上,一条高效的“分解流水线”随即启动,工人们在几小时内就能将一头巨鲸分解殆尽,鲸油、鲸肉、骨粉被分门别类地加工处理。 这场技术革命将捕鲸的效率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将其残忍性推向了极致。20世纪初,当北大西洋的鲸群资源枯竭后,捕鲸船队将目光投向了地球上最后一块净土——南极。这里的蓝冰之间,栖息着地球上最后的、最庞大的鲸群。挪威、英国、日本、苏联等国的捕鲸船队蜂拥而至,南大洋成了鲸类的修罗场。据统计,仅在20世纪,就有超过200万头鲸被捕杀,其中南极海域贡献了绝大部分。蓝鲸,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动物,被捕杀了近36万头,其种群数量下降了99%以上,被推到了灭绝的悬崖边缘。

黄昏与新生:从掠夺到守护

就在捕鲸业达到其工业化顶峰的同时,它的丧钟也悄然敲响。几股力量共同将这个曾经辉煌的产业推向了历史的黄昏。 首先是经济上的替代。185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钻出了第一口商业油井,廉价而高效的石油及其副产品煤油,迅速取代了鲸油在照明和润滑领域的地位。曾支撑捕鲸业黄金时代的刚性需求,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人造材料如塑料的发明,也让鲸须变得无足轻重。 其次,是资源自身的枯竭。无休止的捕捞导致全球鲸类数量锐减,捕鲸的成本越来越高,而收获却越来越少。这个产业正在吞噬它赖以为生的根基,商业上的不可持续性日益凸显。 最关键的,是人类观念的深刻变革。二战后,全球环境保护意识开始萌芽。科学家们通过更精确的调查,揭示了鲸类种群崩溃的惊人事实。1970年,一张名为《座头鲸之歌》的唱片公开发行,其中收录的座头鲸复杂而悠扬的歌声,通过收音机传遍了千家万户。这神秘而美丽的歌声,彻底颠覆了鲸在公众心中的形象——它们不再是海中怪物或单纯的工业原料,而是拥有复杂社会行为和高度智慧的生灵。 “拯救鲸鱼”(Save the Whales)的口号响彻全球,成为上世纪70年代最具影响力的环保运动之一。公众的压力推动了政治的变革。成立于1946年的国际捕鲸委员会(IWC),最初的目的是“管理鲸类资源以实现产业的有序发展”,但在环保浪潮的推动下,其职能重心逐渐转向保护。经过多年的激烈博弈,IWC终于在1982年通过了《全球禁止商业捕鲸公约》,并于1986年正式生效。 这个禁令标志着全球性商业捕鲸时代的终结。尽管仍有少数国家以“科学研究”或坚持传统文化为由继续进行有限的捕鲸活动,但那个追逐利维坦的庞大产业,已经永远地沉入了历史的海洋。 有趣的是,鲸的价值并未消失,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形式重生。赏鲸业,作为一种可持续的旅游产业,在全球范围内蓬勃发展。据估计,如今全球赏鲸业的年产值已超过20亿美元,远高于捕鲸业在其末期所能创造的价值。事实证明,一头活着的鲸,在其漫长的一生中能为人类带来的经济和精神财富,远远超过一头死去的鲸。 捕鲸业的兴衰史,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与海洋关系的变迁。它是一个关于技术如何赋予我们巨大力量,而我们又如何滥用这种力量的警世故事。从楠塔基特港的风帆,到南大洋的工厂船,再到今天搭载着游客的观光艇,我们对鲸的态度,折射了我们文明的成长。追逐利维坦的时代已经结束,而守护利维坦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