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道,其字面之意为“柔和的道理”或“温柔的方式”。然而,这门发源于日本的武术远不止于字面。它是一种独特的身体与精神的修行体系,其核心在于利用对手的力量与动量,通过杠杆原理和精准的时机,以最小的力气实现最有效的控制与投掷。它既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中激烈的竞技项目,也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哲学,旨在通过严谨的训练塑造练习者的品格,追求“精力善用,自他共荣”的崇高境界。柔道的故事,是一部从古代武士战场上残酷的格斗术,到现代社会中强调人格完善与世界和平的“道”的演化史诗。
柔道的谱系,可以追溯到日本封建时代那片充满刀光剑影的土壤。在那个时代,武士阶级是社会的主宰,他们的生命与荣誉紧密相连,而这一切都依赖于他们手中冰冷的兵器和身上精湛的武艺。然而,战场瞬息万变,当武士的长刀脱手、长枪折断,或是在狭窄空间内无法施展时,一种近身缠斗的求生技能便应运而生。这,就是柔道的直接前身——柔术 (Jujutsu)。 “柔术”并非一个统一的门派,而是数百种在不同地域、不同家族中秘密传承的格斗流派(ryūha)的总称。这些流派的目标惊人地一致:实用至上,不择手段。它们包含了投技、绞技、关节技、寝技(地面格斗),甚至还有击打要害的“当身技”。在柔术的世界里,没有体育精神,只有生死存亡。其技巧被设计用来对付身穿铠甲的敌人,因此踢打等效果不佳的攻击被弱化,而能够折断关节、使其窒息或将其狠狠摔向地面的技术则被奉为圭臬。 这些古老的柔术流派,如天神真杨流、起倒流等,就像是隐藏在深山中的猛兽,各自磨砺着致命的爪牙。它们是残酷环境的产物,是那个时代生存智慧的结晶。然而,随着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一个时代的终结也预示着一个新思想的黎明。
19世纪下半叶,日本迎来了翻天覆地的“明治维新”。延续数百年的幕府统治轰然倒塌,武士阶级被废除,整个国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现代化。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剧烈阵痛期,古老的柔术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它被视为落后、野蛮的旧时代遗物,许多道场门可罗雀,昔日的大师们为了糊口甚至沦落到街头卖艺。 就在此时,一位名叫嘉纳治五郎 (Kano Jigoro) 的年轻人登上了历史舞台。嘉纳治五郎出生于1860年,他身材瘦小,自幼体弱多病,常受人欺负。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后,为了强身健体,他开始遍访名师,学习濒临失传的柔术。他先后师从天神真杨流的福田八之助和起倒流的饭久保恒年等大师,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古老武艺的精华。 然而,嘉纳治五郎并非一个单纯的武术爱好者。他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一位对未来充满理想的教育家。他发现,传统的柔术虽然实用,却也充满了危险与粗暴。许多技巧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致残或杀伤对手,这与他所追求的“教育”——即通过身体训练来完善心智与道德——的理念背道而驰。 于是,一个伟大的构想在他心中萌发:他要对这些古老的技艺进行一次彻底的“净化”与“升华”。他要剔除其中最危险、最不人道的杀招,保留并优化那些最符合物理学原理、最能体现“以柔克刚”思想的技巧。他要创造的,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术”(Jutsu, skill/technique),而是一种“道”(Dō, way/path)——一条通往身心和谐与人格完善的道路。 1882年,年仅22岁的嘉纳治五郎在东京永昌寺租下了一间仅有12张榻榻米(约20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创立了自己的道场。他将这门经过自己改良与重构的武艺命名为“柔道”(Judo),并将道场命名为“讲道馆”(Kodokan),意为“讲授‘道’的地方”。柔道的生命,就从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正式开始了。
嘉纳治五郎为柔道注入的灵魂,是其独特的哲学思想。这使得柔道从一开始就超越了单纯的格斗范畴,成为一种身体力行的哲学实践。他提出了两大核心原则,它们如同双螺旋,共同构成了柔道的DNA。
这不仅仅是一条格斗原则,更是一条人生法则。在技术上,它指的是不与对手的力量进行无谓的对抗。当对手猛力推来时,不逆势顶撞,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后退、转身,使其失去平衡,再利用这股力量将其摔倒。这就像是“借力打力”,如同柳树顺风弯曲而毫发无损,而刚硬的橡树却可能在狂风中被拦腰折断。嘉纳治五郎将这一原理推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教导学生在学习、工作和人际关系中,都应寻求最有效率、最节省精力的方式来达成目标。
这是柔道最具革命性的思想。在传统的武术观念中,对手即是敌人,目标是将其击败。但嘉纳治五郎认为,练习的伙伴(uke,被投掷者)并非敌人,而是帮助自己进步的合作者。每一次投掷与被投掷,都是双方共同参与的学习过程。没有“受方”心甘情愿地被摔倒,“取方”(tori,投掷者)就无法精进技术。这种在训练中建立的信赖与合作关系,被嘉纳–治五郎视为构建和谐社会的基础。他坚信,只有当个体之间、团体之间、乃至国家之间都能相互尊重、相互帮助时,人类社会才能真正地共同繁荣。 这两大原则的提出,标志着柔道完成了从“杀人之术”到“活人之道”的根本转变。柔道服(Judogi)的纯白,也象征着这种精神上的纯粹与修炼。训练不再是为了战胜别人,而是为了战胜那个冲动、懦弱、自私的自己。
新兴的讲道馆柔道虽然理念先进,但在当时混乱的武术界,它仍需用实力证明自己。真正的考验在1886年到来。当时,为了统一警视厅的武术教学,决定举办一场决定性的比武大会,让最具实力的流派一决高下。 这场比武大会的主角,是嘉纳治五郎的讲道馆柔道,以及当时声名显赫、以实战著称的传统柔术流派——户冢派扬心流。这不仅仅是两个门派的较量,更是新思想与旧传统的正面碰撞。 比赛当天,气氛紧张肃杀。讲道馆派出的选手们,运用着他们全新的、经过系统整理的投技与寝技,对阵经验丰富、招式狠辣的户冢派柔术家。比赛结果震惊了整个日本武术界:在15场对决中,讲道馆取得了13胜2平的压倒性胜利。其中,讲道馆的“四天王”之一西乡四郎,以其神乎其技的“山岚”投技,将体型远比他高大的对手轻易地凌空摔出,成为了传奇。 这场“警视厅武术大会”的胜利,是柔道发展史上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它用无可辩驳的实战成绩,证明了嘉纳治五郎改良体系的优越性。自此,讲道馆柔道声名鹊起,被日本政府正式采纳为学校体育、警察和军队的训练科目。柔道,从一个理想家的构想,正式成为了代表日本的“国民武道”。
在确立了国内的地位后,嘉纳治五郎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作为一名教育家和国际主义者,他希望将柔道的“自他共荣”理念传播到全球。 20世纪初,柔道的种子开始随着日本的使者、商人和移民飘向海外。嘉纳治五郎本人也亲力亲为,多次远赴欧美,发表演讲、进行示范。他最著名的弟子之一山下义韶,甚至成为了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私人柔道教练,在白宫里铺设了榻榻米。 柔道以其独特的哲学魅力和高效的实战技巧,迅速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广泛关注。它被视为一种神秘而高雅的东方艺术,吸引了无数追随者。然而,随着柔道在全球的传播,其形态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们更倾向于关注其作为一种竞技运动的属性,而非其深邃的哲学内涵。 这一趋势在二战后愈发明显。1951年,国际柔道联盟(IJF)成立。1964年,在柔道的故乡东京,第18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正式将其列为比赛项目。这无疑是柔道全球化进程中的最高光时刻,它标志着柔道被世界主流体育界完全接纳。荷兰选手安东·赫辛克在无差别级比赛中击败日本冠军,更是象征着柔道已经不再是日本的专利,而真正成为了属于世界的财富。
进入21世纪,柔道站在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 一方面,作为一项奥运项目,它的规则为了适应电视转播和观众的观赏性而不断修改。比赛变得更快、更具对抗性,一些传统上被认为精妙但“不美观”的地面寝技和某些关节技受到了限制。这引发了一场持续的争论:现代竞技柔道,是否正在偏离嘉纳治五郎所倡导的“道”? 另一方面,柔道的精神遗产依然在世界各地闪耀。全球数以百万计的练习者,不仅仅在追求比赛的金牌,更在道场中学习尊重、纪律、谦逊和坚韧。从柔道中衍生出的新武术,如巴西柔术 (Brazilian Jiu-Jitsu),更是将柔道的地面技术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并在综合格斗(MMA)领域大放异彩,延续着“柔”之理念的生命力。 回顾柔道的漫长旅程,它从一片血腥的战场土壤中萌芽,被一位伟大的理想家精心修剪、嫁接,最终绽放出兼具力量与智慧的花朵。它既是一门教你如何摔倒对手的“术”,更是一条教你如何站立于人世间的“道”。从东京永昌寺那间小小的房间,到遍布全球的无数道场,柔道的故事仍在继续。它提醒着我们,真正的强大,或许并非来自坚硬的拳头,而是源于那颗懂得如何屈服、如何借力、如何与他人共同繁荣的、柔和而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