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的银幕亮起之前,在广播的电波传遍千家万户之前,曾有一个时代,城市的心跳与剧院的幕布起落同频。这个时代的娱乐王者,名叫“歌舞杂耍”(Vaudeville)。它并非某种单一的表演艺术,而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娱乐宇宙,一个流动的文化万花筒。在这个宇宙里,魔术师、喜剧演员、歌手、舞者、杂技演员、动物训练师,甚至口技表演者,都在同一个舞台上轮番登场,共同编织一场持续数小时的狂欢。它是一座桥梁,连接了19世纪末粗粝的民间娱乐与20世纪标准化的现代大众传媒;它也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工业革命后一个正在巨变、渴望欢笑与奇观的社会。歌舞杂耍的简史,就是一部关于平民娱乐如何从混沌走向有序,并最终为我们今天的娱乐形态奠定基因的壮阔史诗。
歌舞杂耍的诞生,并非一蹴而就的灵光闪现,而是从一片混杂、充满生命力的娱乐土壤中缓慢孕育而成的。它的血脉里,流淌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基因。
19世纪中叶的美国,城市化进程方兴未艾,大量人口涌入城市,形成了对廉价娱乐的巨大需求。此时的娱乐形式五花八门,但大多带有粗俗、混乱的印记。
这些早期的娱乐形式,如同散落在各地的溪流,虽然充满了原始的活力,却也因其内容的粗俗和环境的嘈杂,将妇女、儿童和所谓“体面家庭”的观众拒之门外。娱乐,在当时还远未成为一项可以全家共享的活动。
转折点出现在19世纪80年代。一位名叫托尼·帕斯特 (Tony Pastor) 的剧院经理,被后世尊为“歌舞杂耍之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白:家庭娱乐。帕斯特的革命性创举,并非发明了某种全新的表演,而是对现有的娱乐内容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净化”和“包装”。 他严格审查旗下剧院的节目,禁止任何粗俗的言辞和不雅的动作,严禁在场内销售酒精饮品,并用赠送火腿、煤炭等家庭用品的方式吸引女性观众。他的口号是打造“干净、文雅的杂耍”,让这里成为一个父亲可以安心带着妻子和孩子前来的地方。 这一改革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帕斯特的剧院座无虚席,“Vaudeville”这个源自法语、听起来颇为高雅的词汇,也逐渐取代了过去那些名声不佳的称谓,成为了这种“洁版”家庭综艺秀的代名词。一场将娱乐从男性专属的消遣场所解放出来,使其成为大众文化核心的深刻变革,就此拉开序幕。
从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末,是歌舞杂耍无可争议的黄金时代。它不再是零散的个体剧院表演,而是在商业巨头的推动下,演变成一个庞大、高效、标准化的全国性娱乐帝国。
如果说帕斯特是歌舞杂耍的奠基人,那么B.F.基思 (B. F. Keith) 和 E.F.阿尔比 (E. F. Albee) 则是这个帝国的建造者。他们将商业连锁的理念引入娱乐业,创建了庞大的剧院“巡演线路 (Circuit)”。 这套系统如同一个巨大的传送带,将成千上万的演员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遍布全国的加盟剧院中。一个演员或团体一旦签约,就会像包裹一样,沿着固定的铁路线路,从一个城市移动到下一个城市,每周在不同的剧院表演完全相同的节目。 这种模式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
这个流动的娱乐帝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为整个国家生产和配送着标准化的“快乐”。
一场经典的歌舞杂耍演出,通常由8到15个毫无关联的独立节目组成,时长约两小时。节目的编排本身就是一门艺术,其顺序经过精心设计,以控制观众的情绪起伏。 典型的节目单(Bill)结构如下:
在这个舞台的万花筒上,诞生了美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大众娱乐巨星。魔术大师哈里·胡迪尼 (Harry Houdini) 在这里表演惊心动魄的逃脱术;马克思兄弟 (The Marx Brothers) 用他们癫狂的喜剧天赋让观众捧腹大笑;查理·卓别林 (Charlie Chaplin) 在踏上好莱坞的星光大道前,也曾是歌舞杂耍舞台上一位技艺精湛的喜剧演员;而无数的歌手,则通过这个平台,将一首首流行歌曲传唱至全国,其中包括与爵士乐一同成长的众多早期爵士歌手。 歌舞杂耍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孵化器”,它为各种才华提供了展示的舞台,也为后来统治新媒介的明星们提供了最初的训练场。
正如歌舞杂耍的崛起是技术(铁路)和社会变迁(城市化)的产物,它的衰落,同样源于一股更强大的技术浪潮的冲击。进入20世纪20年代,两项革命性的发明,开始悄然侵蚀着这个娱乐帝国的根基。
第一个挑战者,是电影。起初,电影只是歌舞杂耍压轴的“清场”短片,是主菜后的甜点。然而,这道“甜点”的魅力却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从几分钟的活动影像,到拥有复杂情节的叙事长片,电影提供的视觉奇观和故事深度,是舞台上有限的布景和真人表演无法比拟的。 1927年,《爵士歌手》的上映,标志着有声电影时代的到来。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当观众可以在电影院里听到从银幕上传来的歌声和对白时,歌舞杂耍最后的优势——现场的声音魅力——也随之瓦解。更重要的是,电影票价远比歌舞杂耍的门票便宜。观众只需花费更少的钱,就能享受到更震撼的娱乐体验。许多歌舞杂耍的顶级明星,如阿尔·乔生 (Al Jolson),也纷纷投身影坛,这进一步加速了人才的流失。
第二个挑战者,是广播。如果说电影是将观众从歌舞杂耍剧院吸引到电影院,那么广播则更具颠覆性——它让观众足不出户就能享受到免费的娱乐。 20年代末,收音机逐渐成为美国家庭的标配。人们只需扭开旋钮,就能听到顶尖的喜剧演员、歌手和乐队的表演。广播将歌舞杂耍的核心内容——声音表演——直接传送到了客厅里。它不仅免费,而且更便捷、更私密。家庭不再需要盛装打扮、长途跋涉去剧院,娱乐的消费场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 内有电影的釜底抽薪,外有广播的全面围剿,再加上1929年爆发的大萧条,彻底摧毁了民众的消费能力,歌舞杂耍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在短短十年间迅速崩塌。1932年,纽约最富盛名的皇宫剧院 (Palace Theatre)——曾被誉为“歌舞杂耍界的圣杯”——宣布停止真人表演,改为专门放映电影。这被视为一个时代的终结。
虽然作为一种独立的表演形式,歌舞杂耍已经消亡,但它的基因却早已深度融入了现代娱乐的血液之中,其影响力至今犹存。它就像一个远古的物种,虽然自身灭绝了,却演化出了无数繁盛的后代。
歌舞杂耍的时代落幕了,但它所开创的大众娱乐模式——多元、包容、快节奏、以明星为核心——却成为了永恒的范式。今天,当我们打开电视观看综艺晚会,或是在网络上刷着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才艺视频时,我们其实仍在感受着百年前那盏点亮大众娱乐的霓虹灯所投下的、温暖而斑斓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