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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是物质?一场持续千年的宇宙豪赌

在人类思想的宏大剧场中,有一个剧本,它最为大胆,也最为彻底。它宣称,舞台上的一切,从闪耀的星辰到沉思的演员,从精美的布景到观众席上飘忽不定的情感,其本质都由同一种“材料”写就。这个剧本就是物理主义 (Physicalism)。它并非简单地认为万物由“物质”构成,而是提出了一个更为深刻、也更具颠覆性的主张:宇宙间存在的一切,无论是坚硬的岩石、流动的河川,还是我们内心的喜悦、悲伤、爱与创造力,归根结底都不过是物理实体(如能量、场、粒子、时空结构)及其复杂组合的产物。这是一个终极的断言,它试图用唯一的、统一的语言来解释整个存在。在这个世界观里,没有容纳灵魂、鬼神或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后台”,舞台本身就是全部。物理主义的简史,就是一部人类试图驱逐世界“幽灵”,并最终直面自身存在之谜的壮丽史诗。

幽灵的退场:从二元论的王国到物质的独裁

在文明的黎明时期,人类的直觉为世界描绘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我们天然地感觉自己是“寄居在身体里的幽灵”。我们有一个物质的、会饥饿、会衰老的躯体,还有一个非物质的、能思考、能感受的心灵或灵魂。这种身心分离的观点,即“二元论”,是人类最古老、最普遍的哲学设定。从古埃及人相信人死后灵魂“卡”(Ka)与“巴”(Ba)的离去,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构想的那个由永恒“理型”构成的真实世界与我们身处的“洞穴”幻影,二元论的王国疆域辽阔,根深蒂固。

原子论的微光:一次孤独的猜想

然而,就在二元论思想繁盛的古希腊,一缕异样的微光划破了思想的夜空。来自米利都的留基伯和他的学生德谟克利特,提出了一种在当时看来近乎疯狂的宇宙模型。他们宣称,世界万物并非由神祇的意志或神秘的元素构成,而仅仅源于两种最基本的存在:不可再分的微小粒子——`原子` (Atomos),以及供这些原子运动的虚空。 在他们的想象中,整个宇宙是一场永恒的、无休无止的原子之舞。原子的碰撞、结合与分离,创造出了我们所见的一切——岩石的坚硬、水的流动、火焰的灼热。更激进的是,他们认为连人类的灵魂也不例外,同样是由一种更精细、更活泼的圆形原子构成。当人死去,这些灵魂原子便四散而去,回归宇宙的物质循环。 这无疑是物理主义最古老的雏形。它第一次尝试将包括生命与思想在内的所有现象,都还原为纯粹的物理过程。然而,在那个由神话和形而上学主导的时代,这个冰冷、无情、没有目的的宇宙观显得格格不入。它像一颗过早坠落的种子,虽然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却无法在当时的精神土壤中生根发芽,很快就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更符合人类直觉的哲学体系所淹没。

笛卡尔的划界:幽灵与机器的对峙

原子论的微光沉寂了近两千年。直到17世纪,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的出现,才让这场关于世界本质的辩论进入了全新的阶段。笛卡尔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也是一位严谨的数学家和科学家。他试图调和信仰与新兴的科学。为此,他进行了一次影响深远的“哲学划界”。 他将世界明确地一分为二:

笛卡尔的二元论(后世称为“笛卡尔二元论”)精准地描绘了我们“幽灵在机器里”的直观感受,并为新兴的科学方法划定了一个安全的活动范围,使其可以放手研究物理世界而不触及灵魂的禁区。然而,这个清晰的划分也留下了一个致命的裂痕:心物交互问题。如果心灵是非物质的,它如何能命令物质的手臂举起?如果身体是纯粹物质的,一次针刺的物理事件又如何能在一个非物质的心灵中产生“疼痛”这种感觉? 笛卡る曾猜测,大脑中心的松果体是二者交互的神秘“阀门”,但这显然无法令人信服。笛卡尔的清晰划界,无意中也为物理主义者们指明了下一个攻击方向:要建立一个统一的世界,就必须推倒他竖起的这堵墙,证明那个所谓的“思想物”,不过是“广延物”的一种特殊功能罢了。

机械宇宙的崛起:科学革命的加冕礼

笛卡尔划下的界线,并未能长久地束缚住科学的脚步。恰恰相反,当科学家们在物理世界高歌猛进时,他们手中的工具和理论,也开始悄悄越过边界,探向那片属于“心灵”的禁区。

牛顿的宇宙时钟

艾萨克·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这场革命的号角。他用几条简洁的运动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统一了天上的行星运动与地上的苹果下落。宇宙第一次被描绘成一部宏伟、精准、可预测的巨大时钟。虽然牛顿本人是一位虔信者,认为上帝是这台时钟的“第一推动者”,但他的追随者们很快发现,一旦时钟开始运转,似乎就不再需要一位“钟表匠”来时时干预了。物理定律本身就足以解释一切天体现象。这种“机械自然观”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那些希望将世界彻底“去魅”的思想家。

人是机器:法国唯物主义的宣言

1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之火熊熊燃烧。一群思想家继承了牛顿的机械宇宙观,并将其无畏地推向了逻辑的终点。医生兼哲学家拉·美特利出版了惊世骇俗的《人是机器》,他露骨地宣称,人不过是一台复杂的自动机器,思想是大脑这台机器的产物,就像胆汁是肝脏的分泌物一样。紧接着,霍尔巴赫男爵在他的《自然的体系》中,更是系统性地阐述了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世界观。 他们认为,笛卡尔的“幽灵”是多余的。人的情感、欲望和决定,都可以通过身体的物理和化学状态来解释。这标志着物理主义(当时被称为“唯物主义”)的第一次强势复兴。它不再是古希腊的哲学猜想,而是以科学的巨大成功为后盾,向传统宗教和哲学发起的正面挑战。

生命之谜的破解

如果说物理学为物理主义提供了宏观框架,那么19世纪化学和生物学的突破,则为其填充了至关重要的细节。 1828年,德国化学家弗里德里希·维勒在实验室中人工合成了尿素——一种此前被认为只有在生命体中才能产生的有机物。这一实验沉重打击了“活力论”(Vitalism),即认为生命物质拥有一种非物理的“生命力”的理论。有机与无机的界限开始模糊,生命过程被证明同样遵循普通的化学定律。 而最具决定性的一击,来自查尔斯·达尔文。他的《物种起源》提出的进化论,用“自然选择”这一纯粹的物理过程,解释了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复杂性、多样性和适应性。曾经被视为上帝智慧杰作的眼睛、翅膀和大脑,如今都可以被理解为在漫长时间里,由随机变异和环境筛选逐步“设计”出来的。至此,物理主义的版图似乎已经囊括了从星系运行到生命起源的一切,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坚固的堡垒——人类的心灵本身。

物质的变形:从硬球到量子泡沫

正当物理主义者们踌躇满志,认为宇宙的终极奥秘即将被揭开之时,物理学本身却发生了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他们作为武器的“物质”概念,其定义变得前所未有的扑朔迷离。

经典物质的消亡

19世纪末,经典物理学的大厦上空飘起了两朵“乌云”。一朵关乎光的传播媒介“以太”,另一朵关乎黑体辐射。为了驱散这两朵乌云,物理学家们打开了两个潘多拉魔盒:`相对论`与`量子力学`。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将空间与时间编织成一体,并将质量与能量通过著名的方程E=mc²联系起来。物质不再是永恒不变的实体,而仅仅是能量的一种高度浓缩的形式。它甚至可以弯曲时空本身。那个德谟克利特想象中坚实、永恒的原子小球,开始变得像一团不稳定的能量。 量子力学的登场则更加彻底地颠覆了常识。它揭示出,在微观世界里,粒子可以同时是波;它们的位置和动量无法被同时精确测量(不确定性原理);它们的行为是概率性的,而非决定性的。宇宙的底层不再是坚固的基石,而是一片由概率波构成的、不断起伏的“量子泡沫”。观察者的行为似乎还能影响被观察的系统,这让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再次浮现。

从唯物主义到物理主义

面对这场巨变,“唯物主义”(Materialism)这个词显得有些过时了。它让人联想到19世纪那种由微小、坚硬的粒子构成的机械宇宙。为了适应物理学的新发现,哲学家们开始更倾向于使用“物理主义”(Physicalism)这个术语。 这是一个更聪明、也更具弹性的立场。物理主义者不再声称“一切都是由经典意义上的物质构成的”,而是提出一个更宽泛的主张:宇宙的一切都由现代物理学所描述的基本实体(无论是场、弦、波函数还是未来发现的任何东西)所构成,并遵循物理定律。 这相当于一种对未来的押注。物理主义者相信,无论物理学如何发展,它最终都能提供一个完备的、无所不包的解释框架。他们将信仰从具体的“物质”转移到了“物理学”这门学科本身的能力之上。物理主义完成了自身的现代化,准备向那个最后的堡垒——意识——发起总攻。

最后的堡垒:意识的难题

进入20世纪下半叶,随着神经科学和计算机科学的飞速发展,物理主义似乎胜券在握。科学家们能够通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观察到思考时大脑的活动区域,能够用电流刺激大脑皮层来唤起特定的记忆或情绪。人工智能的进步也表明,复杂的逻辑运算、学习和决策,完全可以由硅基芯片等纯粹的物理系统实现。 哲学家们将这些称为“意识的简单问题”(Easy Problems)。这里的“简单”是相对的,它们在科学上依然极其困难,但原则上是可以用物理主义框架来解决的。例如,我们可以研究大脑如何处理视觉信息、如何控制语言、如何储存记忆。这些都是关于“功能”和“机制”的问题。

难倒所有人的难题

然而,澳大利亚哲学家大卫·查默斯在1995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物理主义者都感到棘手的问题,他将其命名为“意识的困难问题”(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这个问题并不关心大脑的功能,而是关心体验。为什么大脑中神经元的放电、化学物质的传递,这些纯粹的物理过程,会伴随着主观的、第一人称的“感觉”?为什么当我看到红色时,不仅仅是我的大脑在处理特定波长的光信号,我的内心世界里还会浮现出一种“红色的感觉”(即“感质”,Qualia)?为什么心碎的感觉会如此真实? 这种主观体验的“存在本身”,似乎是物理定律无法触及的。你可以用物理学完美地解释一根音叉如何振动、如何产生声波、如何刺激耳膜和听觉神经,但你永远无法在物理方程中找到那个“C调的音色”本身。`意识`,这个内在的、私密的、定性的体验世界,成为了物理主义版图上最后一块,也是最顽固的“飞地”。

物理主义阵营的反击

面对这个终极挑战,物理主义阵营内部也分化出了不同的应对策略:

  1. 还原论物理主义 (Reductive Physicalism): 这一派,也称为“心脑同一论”,主张心理状态就是大脑状态。疼痛就是大脑特定区域(如C纤维)的神经元放电。它们是同一件事物的两种不同描述方式,就像“水”和“H₂O分子”一样。但这种观点面临“多重实现”的挑战:一个没有C纤维的外星人,或者一个由硅芯片构成的机器人,难道就不能感到疼痛吗?如果可以,那疼痛就不能等同于某一种特定的物理实现了。
  2. 非还原论物理主义 (Non-Reductive Physicalism): 这是目前许多物理主义者采取的更温和、更复杂的立场。他们认为,心理属性“随附于”(Supervene on)物理属性。这意味着,一旦一个系统的所有物理属性被固定,它的心理属性也就随之确定了。两个物理上完全相同的系统,不可能拥有不同的心理状态。然而,心理属性并不能被简单地“还原”为物理属性,它是一种涌现 (Emergent) 的高层属性。就像一座雕像的“美感”随附于大理石的物理结构,但“美感”这个概念本身无法用粒子物理学的语言来描述。但这又引出了新的问题:如果这些涌现出的心理属性真的具有因果效力(例如,我的“想喝水”的念头导致我拿起杯子),而它又不是物理的,那我们不就又回到了某种形式的二元论吗?

尾声:一个尚未完成的故事

物理主义的漫长征途,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人类思想史。它始于古希腊一次孤独的猜想,在科学革命的浪潮中崛起,又在现代物理学的风暴中完成了自我蜕变。今天,它已经成为绝大多数科学家的默认工作假设,是现代文明理解世界、改造世界的最强大思想引擎之一。它提供了一个简洁、统一、宏伟的宇宙图景,将生命的诞生、物种的演化和智慧的出现,都置于同一部宏大的自然史诗之中。 然而,这个故事远未结束。物理主义的承诺——用物理学解释一切——至今仍是一张“期票”。“意识的困难问题”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现有科学框架的局限。它迫使我们反思:我们是否遗漏了宇宙的某个基本成分?或者,我们的大脑本身,作为进化的产物,是否根本就无法理解它自身的运作方式? 面对这个谜题,新的思想正在萌芽,例如认为意识是物质基本属性之一的“泛心论”,或是试图用信息整合程度来量化意识的“整合信息理论”。物理主义的未来,或许会走向又一次深刻的变革。 它的历史告诉我们,人类对实在的探索,是一场永不停止的远征。我们曾驱逐了天上的神明、自然界的精怪和生命中的活力。现在,我们正站在最后一位“幽灵”——我们自身意识——的面前。这场持续了数千年的宇宙豪赌,其最终的结局,正等待着未来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们,用更大胆的想象和更精密的实验,去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