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斯图亚特(Mary Stuart),或更为人所知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是历史长河中一位命运最为跌宕起伏的君主。她的一生,仿佛一部精心编排的莎士比亚式悲剧。出生仅六天便继承苏格兰王位,童年时已是法兰西王后,青年时手握两个王国的王冠,并对第三个——英格兰的王位虎视眈眈。然而,命运的巨轮并未让她停留在权力的顶峰。她被卷入宗教改革的漩涡、贵族间的阴谋与背叛、以及与她那位传奇表姐伊丽莎白一世的致命博弈之中。她的一生,从辉煌的宫廷到阴冷的囚室,从万千宠爱到断头台上的最后一瞥,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写照,更是16世纪欧洲政治、宗教与权力斗争的缩影。她的故事,是一部关于血脉、信仰、爱情与死亡的壮丽史诗。
在1542年12月一个寒冷的冬日,苏格兰林利思哥宫迎来了一位女婴的啼哭。没人会想到,这声啼哭将开启一段长达四十五年的传奇与悲剧。她的父亲,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五世,在听闻她降生的消息后仅六天,便在战场失利的绝望中溘然长逝,留下遗言:“一切都始于一个女孩,也将终于一个女孩。”(It came with a lass, it will pass with a lass.)他指的是斯图亚特王朝的王位是通过联姻得来,预言也将因一个女王而失去。就这样,玛丽·斯图亚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成为了苏格兰的女王。 一个婴儿女王,对于野心勃勃的邻国英格兰而言,无异于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立刻提出,让自己的儿子爱德华迎娶玛丽,试图通过一纸婚约,兵不血刃地吞并苏格兰。这场被后世称为“粗暴求婚”(The Rough Wooing)的政治逼婚,遭到了苏格兰贵族的激烈抵抗。为了保护他们年幼的女王,也为了维系苏格兰的独立,贵族们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将玛丽送往欧洲大陆最强大的国家:法兰西。 五岁的玛丽,像一件珍贵的货物,被秘密送上开往法兰西的航船。她告别了阴郁多雨的故土,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法兰西瓦卢瓦王朝的宫廷,是当时欧洲文化与权力的中心,奢华、精致且充满艺术气息。在这里,玛丽接受了最顶级的教育,她学习语言、音乐、舞蹈和诗歌,成长为一位优雅、聪慧、魅力四射的公主。更重要的是,她与她的未婚夫,法兰西王太子弗朗索瓦,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在那个政治联姻如同家常便饭的年代,这几乎是一个童话般的开局。
1558年,十五岁的玛丽与弗朗索瓦在巴黎圣母院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她身着缀满百合花(法兰西王室象征)的华服,头戴璀璨的王冠,成为了法兰西的王太子妃。一年后,法王亨利二世意外驾崩,弗朗索瓦继位成为弗朗索瓦二世,玛丽也顺理成章地加冕为法兰西王后。此刻的她,年仅十六岁,已经同时拥有苏格兰女王和法兰西王后两顶王冠。 不仅如此,由于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去世,伊丽莎白一世继位,但其继位合法性因其母亲安妮·博林的婚姻问题而受到天主教会的质疑。作为亨利八世姐姐的后裔,玛丽·斯图亚特拥有更纯正的都铎王室血统。在许多天主教徒眼中,她才是英格兰合法的继承人。法兰西宫廷甚至公开宣称玛丽为英格兰女王,并将英格兰王室徽章融入她的纹章之中。这一举动,为她与伊丽莎白一世之间长达一生的宿命对决,埋下了第一颗火种。 在法兰西的岁月,是玛丽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然而,命运的女神似乎并不愿意让她长久地享受这份幸福。1560年,体弱多病的弗朗索瓦二世因病去世,他们短暂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一夜之间,玛丽从高高在上的法兰西王后,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寡妇。在权力更迭迅速的法国宫廷,她的地位变得无比尴尬。故国苏格兰,那个她早已模糊了记忆的地方,成为了她唯一的归宿。
18岁的玛丽,在阔别十三年后,回到了苏格兰。迎接她的,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天主教信仰坚定的国家,而是一片被新教改革浪潮席卷的土地。由著名宗教改革家约翰·诺克斯领导的长老会,已经成为苏格兰一股强大的政治与社会力量。他们视玛丽这位从奢华法国归来的天主教女王为“偶像崇拜者”和“耶洗别”(《圣经》中的邪恶王后),对她充满了敌意和猜忌。 玛丽试图以宽容的姿态弥合国内的宗教裂痕,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由狂热信徒和野心勃勃的贵族共同编织的政治迷宫。她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婚姻,都成为了引爆火药桶的导火索。
为了巩固王位并诞下继承人,玛丽选择了她的表弟,英俊却傲慢愚蠢的亨利·斯图亚特,即达恩利勋爵(Lord Darnley),作为她的第二任丈夫。达恩利同样拥有英格兰王位的继承权,玛丽希望这次联姻能加强她对英格兰王位的声索。然而,这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达恩利婚后暴露了其贪婪、残暴和嫉妒的本性,他渴望与玛丽分享权力,成为共治国王,但遭到了玛丽的拒绝。 嫉妒与权欲的火焰,最终引燃了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1566年,在玛丽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达恩利伙同一群新教贵族,冲入女王的晚宴,当着她的面,残忍地杀害了她的意大利秘书兼密友大卫·里齐奥。这场屠杀彻底摧毁了玛丽与达恩利之间的关系,也让她看清了苏格兰政治的残酷真相。 几个月后,玛丽诞下了她唯一的孩子,未来的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但王室的裂痕已无法弥补。1567年2月,达恩利下榻的城堡发生离奇爆炸,他本人被发现死在花园里,身上没有任何爆炸的痕迹,显然是先被勒死后被伪造了现场。 这场谋杀案的矛头,直指一位名叫詹姆斯·赫本,即博斯韦尔伯爵(Earl of Bothwell)的权臣。博斯韦尔是一个充满野心和魅力的男人,也是玛丽的坚定支持者。然而,在达恩利死后仅三个月,玛丽就嫁给了这位被普遍认为是杀夫凶手的人——无论她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这一行为都彻底摧毁了她的声誉。苏格兰贵族们以此为借口,群起反叛。在一场短暂的内战后,玛丽兵败被俘,被囚禁在利文湖的城堡里,并被迫将王位传给年仅一岁的儿子詹姆斯。
1568年,玛丽从利文湖城堡戏剧性地逃脱,但在集结军队进行最后一搏失败后,她做出了一个改变自己余生的决定:南下英格兰,向她的表姐伊丽莎白一世寻求庇护。她天真地以为,同为女王,伊丽莎白会帮助她夺回王位。 然而,对于伊丽莎白而言,玛丽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难题。玛丽是苏格兰的前女王,是英格兰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之一,更是全欧洲天主教徒心中的一面旗帜。释放她,等于放虎归山,让她在欧洲大陆寻求支持,威胁自己的统治;帮助她复位,苏格兰的新教贵族将倒向敌对势力;处死她,又会激怒法兰西和西班牙等天主教国家,并开创处决一位涂过圣油的君主的危险先例。 于是,伊丽莎白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囚禁。 玛丽·斯图亚特,这位曾经的法兰西王后、苏格兰女王,开始了她长达十九年的囚禁生涯。她的监狱虽然不是阴暗的地牢,而是多座防卫森严的城堡,生活条件也相对优渥,但自由的丧失和希望的渺茫,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从一个手握权柄的女王,变成了一个“镀金囚笼”中的金丝雀。 在这漫长的十九年里,玛丽从未放弃重获自由和王位的希望。她通过秘密渠道与外界通信,成为了所有试图推翻伊丽莎白统治的阴谋的核心。从“里多尔菲阴谋”到“巴宾顿阴谋”,每一次天主教徒的密谋,都将玛丽推向了风口浪尖。她成为了伊丽莎白王国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一个永远存在的威胁。
最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巴宾顿阴谋”。伊丽莎白手下的情报大臣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设计了一个巧妙的陷阱,截获了玛丽与阴谋者安东尼·巴宾顿之间的通信。信中,玛丽明确表示同意刺杀伊丽莎白的计划。这封信,成为了她无可辩驳的罪证。 1586年,玛丽被带到福瑟林盖城堡接受审判。她拒绝承认英格兰法庭对一位苏格兰女王有审判权,但最终还是被迫为自己辩护。结果早已注定,她被判处死刑。伊丽莎白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最终签署了死刑执行令。 1587年2月8日,在福瑟林盖城堡的大厅里,玛丽·斯图亚特走上了她人生的最后舞台。她精心选择了一身深色的外衣,当她脱下外衣时,露出的是一件猩红色的衬裙和紧身胸衣——那是天主教殉道者的颜色。她平静而高贵地走向断头台,用生命中最后的姿态,向世人宣告她的信仰和王室尊严。 她的人生,在刽子手的斧头落下时戛然而止。但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玛丽·斯图亚特一生都在为英格兰的王冠而奋斗,但她自己从未能戴上它。然而,历史以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完成了她的遗愿。1603年,终身未婚的伊丽莎白一世去世,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英格兰的王位,最终传给了与她血缘最近的继承人——玛丽的儿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 詹姆斯六世南下伦敦,加冕为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从此将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王冠合二为一,开创了英国历史上的斯图亚特王朝。玛丽用自己的死亡,为儿子铺平了通往统一王国宝座的道路。她输掉了与伊丽莎白的战争,但她的血脉却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数个世纪以来,玛丽·斯图亚特的故事被不断地讲述和演绎。在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和电影导演的笔下,她的形象被塑造成各种模样:
或许,真实的她,是这一切的结合体。她是一位成长于文艺复兴宫廷的优雅女性,却不得不统治一个处于中世纪般野蛮和宗教狂热中的国家。她既有女性的柔情与冲动,也有君主的野心与手腕。她的一生,充满了错误的判断和致命的抉择,但同样也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和不屈的尊严。 玛丽·斯图亚特的故事,最终超越了个人成败的范畴。它成为了一面镜子,映照出那个信仰崩塌、新旧秩序交替的动荡时代,也成为了一个永恒的文化符号,提醒着后人,在权力的游戏中,一顶王冠的重量,往往需要用鲜血和生命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