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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学院: 从国王的书房到世界的文学法庭

瑞典学院(Svenska Akademien),一个乍听之下充满北欧式宁静与克制的机构,实际上却是世界文学版图上一座时而喷发、时而沉寂的活火山。它诞生于一位戏剧国王的启蒙梦想,最初的使命不过是悉心照料一种当时在欧洲并不起眼的语言——瑞典语。然而,一份来自炸药发明人的意外遗嘱,却将这个偏安一隅的学术团体推向了全球文化舞台的中心,使其成为诺贝尔奖文学桂冠的唯一授予者。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生命历程中,瑞典学院既是语言的园丁、词汇的建筑师,也是品味的仲裁者、荣誉的施予者。它在斯德哥尔摩旧城一栋古老的建筑里,用无声的投票决定着谁的名字能被镌刻在文学的万神殿上,其自身也因此经历了从默默无闻到万众瞩目,从备受尊敬到深陷危机的戏剧性演变。这是一个关于品味、权力和责任的漫长故事,讲述了一个国家级文化机构如何意外地成长为全球文学界的最高法庭。

启蒙之光下的诞生:国王的文化抱负

瑞典学院的故事,始于18世纪末欧洲上空弥漫的启蒙运动思潮。那是一个理性与艺术并驾齐驱的时代,各国王室纷纷将文化建设视为彰显国力的重要标志。在瑞典,一位对戏剧、诗歌和法国文化充满热情的国王——古斯塔夫三世 (Gustav III),正渴望将他的王国打造成北方的文化灯塔。他不仅亲自创作剧本,还梦想着能为瑞典语建立一套优雅而精确的规范,使其能与当时风靡欧洲的法语相媲美。

法兰西学院的北欧回响

古斯塔夫三世的目光投向了巴黎,那里的法兰西学院 (Académie française) 成立已逾百年,是维护法语纯洁性的最高权威。他决心在瑞典复制这一成功模式。1786年4月5日,古斯塔夫三世在一场盛大的典礼上,正式宣布成立瑞典学院。它的核心使命被清晰地写进了章程:“致力于瑞典语言的纯洁、力量与崇高(Renhet, Styrka och Höghet)”。 学院的组织结构也几乎是法兰西学院的翻版。它由18位终身院士组成,这个数字从此成为学院的代名词——“De Aderton”(那十八个人)。这些院士由国王亲自从当时瑞典最杰出的作家、学者和贵族中挑选,他们的席位一旦空缺,则由其余院士投票补选,形成一个封闭而精英的循环。学院的格言被定为“Snille och Smak”,意为“天才与品味”,这简短的两个词,精准地概括了学院在未来数百年里所要扮演的角色:发现文学的天才,并用自己的品味为其加冕。 在最初的岁月里,这18位院士的主要工作是枯燥而崇高的。他们定期集会,讨论语法、规范拼写、评审文学作品,并开始着手一项浩瀚的工程——编纂一部权威的瑞典语字典。这时的瑞典学院,更像一个安静的国家级语言研究所,它的影响力仅限于瑞典国内,世界对这个斯德哥尔摩的学者团体一无所知。它默默地耕耘着瑞典语的土壤,为这个国家的文化身份奠定基石,却未曾想过,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会与全球的作家紧密相连。

词语的守护者:百年孤独的铸剑岁月

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选权之前的整整一个多世纪里,瑞典学院都在履行其最原始、最核心的职责:守护和发展瑞典语。这是一段漫长、艰苦且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铸剑”岁月,学院的院士们如同中世纪的修士,在故纸堆和词源学中,一砖一瓦地构建着瑞典语的宏伟大厦。

伟大的字典工程

学院最重要的项目,便是《瑞典学院词典》(Svenska Akademiens ordbok, SAOB)的编纂。这项工作始于1786年学院成立之初,其目标是追溯每一个瑞典语单词的起源、演变和用法,其规模之宏大,堪比《牛津英语词典》。院士们的工作方式近乎于一种学术上的苦行:

这项工程的进度极其缓慢。第一个字母A的词条直到1898年才出版,距离学院成立已经过去了112年。整个项目直到2023年才最终完成,历时超过两个世纪。这部字典不仅是语言学上的丰碑,更是瑞典文化耐心的象征。 与此同时,学院还出版了另一部更为大众熟知的工具书——《瑞典学院常用词汇表》(Svenska Akademiens ordlista, SAOL)。它更侧重于现代瑞典语的拼写和屈折规范,是每个瑞典家庭和学校的必备书籍。通过定期更新SAOL,瑞典学院实际上扮演了瑞典语的“立法者”,它的每一次修订都能引导整个国家的语言使用习惯。 在这漫长的“和平时期”,瑞典学院通过对语言的精心雕琢,深刻地塑造了瑞典的民族认同。它将一种相对年轻的语言标准化、系统化,使其能够承载复杂的现代思想和文学表达。这段时期虽然缺乏戏剧性的冲突和全球性的声誉,却为学院日后承担更重大的责任,奠定了坚实的学术权威和文化自信。它证明了自己是“品味”的可靠守护者,而这恰恰是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点所需要的品质。

命运的馈赠: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遗嘱

1896年,一个彻底改变瑞典学院命运的事件发生了。瑞典发明家、实业家阿尔弗雷德·诺贝尔 (Alfred Nobel) 去世,留下了一份震惊世界的遗嘱。这位“死亡商人”(因发明炸药而得名)希望用他的巨额遗产设立一系列奖项,表彰在物理、化学、医学、和平以及文学领域为人类做出最杰出贡献的人。

意外的桂冠与沉重的权杖

遗嘱中关于文学奖的部分这样写道:“授予在文学领域创作出具有理想主义倾向之最佳作品的人”。而这份荣誉的评选和授予权,诺贝尔出人意料地交给了他从未有过密切联系的瑞典学院。 消息传来,学院内部和瑞典社会都充满了困惑与争议。为什么是瑞典学院?一个专注于瑞典语言的机构,如何能胜任评判全世界文学的重任?当时的院士们大多是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对全球文学的了解相当有限。而且,诺贝尔遗嘱中“理想主义倾向”的措辞含糊不清,为日后的无尽争论埋下了伏笔。 经过几年的法律纠纷和内部筹备,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于1901年颁发。这个历史性的选择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获奖者是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一位如今已鲜为人知的作家。而当时声望如日中天的文学巨匠,如列夫·托尔斯泰,却被学院以其作品缺乏“理想主义”为由排除在外。 这个开端预示了诺贝尔文学奖此后百年的发展轨迹:

凭借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从一个内向的语言守护者,一跃成为全球文学界的“最高法院”。每年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全世界的目光都会聚焦在斯德哥尔摩那扇古老的门上,等待学院的常任秘书念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不仅意味着一笔丰厚的奖金,更代表着文学世界里至高无上的荣耀。瑞典学院,这个因国王的梦想而生的小团体,被一份遗嘱永远地改变了。

象牙塔的裂痕:危机与自我审视

长久以来,瑞典学院在公众面前维持着一种神秘、高贵且不容置喙的形象。18位终身院士在密室中进行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讨论,他们的决定如同神谕,塑造着世界文坛的格局。然而,进入20世纪末和21世纪,这座坚固的象牙塔开始出现裂痕,一系列的丑闻和争议,将这个古老的机构推入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1989年的沉默:拉什迪事件

第一次重大的冲击发生在1989年。当作家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因其小说《撒旦诗篇》而被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下达追杀令时,全球知识界纷纷发声谴责。然而,瑞典学院却选择了沉默,拒绝公开发表声明支持一位受到死亡威胁的作家。 学院的理由是其章程规定不发表政治声明。但这种僵化的中立态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种懦弱和道德上的失职。三位院士愤而辞职以示抗议。由于院士是终身制,根据当时的规定,他们的席位无法被填补,只能“虚位以待”。这起事件第一次让公众看到,学院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古老的规则在面对现代世界的复杂挑战时,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2017年的风暴:性侵丑闻与学院的分裂

如果说拉什迪事件只是裂痕,那么2017年爆发的性侵丑闻则几乎让整座象牙塔分崩离析。随着全球“#MeToo”运动的兴起,瑞典媒体曝光了一名与学院关系密切的文化界人士让-克洛德·阿尔诺(Jean-Claude Arnault)的性侵和性骚扰指控,他同时也是一位女院士的丈夫。 调查进一步揭露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这场风暴迅速演变成学院内部的激烈冲突。在是否将涉事女院士开除的问题上,院士们分裂成两派,互相攻击。多名院士,包括首位女性常任秘书萨拉·达尼乌斯(Sara Danius),相继辞职或停止参与学院工作,导致学院活跃院士人数一度不足法定评奖人数。 这场危机是瑞典学院成立以来最严重的生存考验。它暴露了终身制、保密性和人情网络所带来的弊病。最终,在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的介入下,学院修改了章程,允许院士主动辞职并补选新成员。为了重塑公信力,学院做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暂停颁发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将其推迟至2019年与当年的奖项一同颁发。

重塑与前行:一个古老灵魂的当代沉思

在经历了几乎使其毁灭的危机之后,瑞典学院被迫从神坛走下,开始了一场痛苦而必要的改革。它必须向世界证明,这个诞生于启蒙时代的古老机构,依然有能力、有智慧在21世纪继续承担评判世界文学的重任。 学院进行了一系列结构性调整,旨在提高透明度和专业性。最显著的变化是在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中引入了5名外部专家,他们与院士们一同参与提名和初选工作,打破了以往完全封闭的决策圈。同时,学院也更频繁地与公众沟通,试图修复其受损的声誉。 然而,重塑之路并非一帆风顺。2019年,当学院同时宣布2018年和2019年的获奖者——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和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时,新的争议立刻爆发。汉德克因其在南斯拉夫内战期间对塞尔维亚的支持立场而备受批评,许多人认为将奖项授予他,违背了诺贝尔奖的人道主义精神。 这场争议表明,瑞典学院面临的挑战是根本性的。在一个人人都有麦克风的多元化时代,任何试图定义“伟大文学”的权威都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审视和质疑。学院曾经赖以生存的“天才与品味”,在今天看来,究竟是谁的品味?它又能否真正摆脱欧洲中心的视角,去拥抱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全球文学生态? 瑞典学院的故事仍在继续。它不再是那个安居于国王书房里的语言沙龙,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关起门来决定一切的文学法庭。它像一艘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古老航船,修补了桅杆,更换了船员,正努力适应着变幻莫测的新航道。它的未来,将取决于它能否在坚守文学理想的同时,学会如何与一个充满喧嚣和分歧的世界对话。这个从守护一种语言开始的漫长旅程,最终指向了一个永恒的追问:在人类所有的故事中,哪些值得被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