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和平奖,这个星球上最负盛名、也最具争议的荣誉之一,并非诞生于象牙塔的沉思或神圣殿堂的祈祷。它的源头,深埋在一个充满矛盾的灵魂之中——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一位通过制造和贩卖炸药而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化学家和发明家。这份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和平遗嘱,旨在奖励那些“为促进民族团结友好、取消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和平会议的组织和宣传尽到最大努力或作出最大贡献的人”。从一个“死亡商人”的个人救赎,到一个影响世界格局的道德权杖,诺贝尔和平奖的生命史,本身就是一部浓缩了人类百年理想、冲突与挣扎的微型史诗。它像一面棱镜,折射出我们对“和平”这个古老概念的理解,是如何在时代洪流中不断演变、扩展,乃至变得模糊不清的。
诺贝尔和平奖的故事,必须从一声意外的讣告开始。 1888年,法国戛纳的一份报纸刊登了一则讣告,标题尖锐刺骨:“死亡商人已死”(Le marchand de la mort est mort)。文章的主人公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那个让世界天翻地覆的炸药发明者。报纸毫不留情地写道,他通过“发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杀死更多人的方法”而发家致富。然而,这则讣告犯了一个事实性错误——死去的并非阿尔弗雷德,而是他的哥哥路德维希。 但这则错误的讣告,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远在巴黎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历史上的“预定”形象:一个兜售毁灭与死亡的冷酷资本家。这位一生拥有355项专利、在20个国家开设了90家工厂的科学巨人和商业奇才,陷入了深刻的个人危机。他不想被后世如此铭记。这个强烈的愿望,为世界埋下了一颗截然不同的“种子”。 诺贝尔本人的一生,就是矛盾的集合体。他体弱多病,却精力充沛;他热爱文学与诗歌,却将毕生献给了化学与工程;他厌恶暴力,却发明了现代战争中最高效的杀人工具。他曾天真地相信,他发明的炸药威力如此巨大,足以让战争本身因其恐怖的相互毁灭性而变得不可能,从而终结一切战争。然而,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发明,最终成为了军火商和军队的宠儿。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尤其是在那份“预言式”讣告的刺激下,诺贝尔开始秘密构思他的身后之事。1895年11月27日,在巴黎的瑞典-挪威俱乐部,他签下了自己的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遗嘱。这份薄薄几页的文件,震惊了他的亲友和整个世界。他将自己约94%的遗产(约3100万瑞典克朗)用于创立一个基金,每年用其利息作为奖金,奖励给前一年为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人。奖项分为物理、化学、生理学或医学、文学以及和平五个领域。 其中,和平奖是最出人意料,也是最体现诺贝尔个人意志的创举。与其它奖项由瑞典机构评选不同,他特别指定由挪威议会选出的五人委员会负责评选和平奖得主。这一决定或许与当时挪威在和平运动中的积极角色有关,也可能受到了他与奥地利和平主义者贝尔塔·冯·苏特纳(Bertha von Suttner)长期友谊的影响。这份遗嘱,与其说是一份慷慨的捐赠,不如说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自我重塑,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试图用财富洗刷自己历史污点、为自己立下一座“和平丰碑”的终极尝试。
诺贝尔的遗嘱甫一公布,便掀起轩然大波。他的亲戚们试图推翻这份“不爱国”且“不近人情”的遗嘱,而他指定的颁奖机构也对这份突如其来的重任感到困惑。经过长达五年的法律纠纷和艰难筹备,诺贝尔基金会终于成立。1901年12月10日,诺贝尔逝世五周年的纪念日,第一届诺贝尔和平奖终于颁发。
首届和平奖授予了两位获奖者,他们的选择,精准地体现了诺贝尔遗嘱中对“和平”的两种核心理解。
早期的和平奖,大多遵循着这两条路径。获奖者要么是国际和平组织的创始人,要么是致力于推动国际法和裁军的政治家。1906年,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因调解日俄战争而获奖,这开创了授予在任国家元首的先例,也第一次引发了巨大争议。许多人认为,一位以“大棒政策”著称的扩张主义者,与诺贝尔的和平理想相去甚远。这预示着,和平奖从诞生之日起,就无法摆脱政治的纠缠。
然而,20世纪初脆弱的和平理想,很快就被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碾得粉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和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1945)的大部分年份里,诺贝尔和平奖都选择了沉默——停止颁发。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声明。它宣告了在席卷全球的野蛮暴力面前,所有关于和平的言辞和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但在战火的间隙,和平奖依然做出了几次意义深远的选择。例如,在1917年和1944年,奖项两次颁发给了国际红十字会。这仿佛在说,即便人类无法阻止战争,但闪耀在废墟之上的人道主义光辉,依然是和平最坚韧的残存形态。它承认了一个悲哀的现实:当“缔造和平”的理想破灭时,“守护人性”的底线便成了和平的最后避难所。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和冷战的开启,彻底改变了世界的政治版图,也深刻地重塑了诺贝尔和平奖的角色和意义。和平,不再仅仅意味着国家之间没有战争,它的内涵被前所未有地拓宽了。
冷战时期,两大阵营的核对峙使得传统意义上的“世界大战”不太可能爆发,但代理人战争、意识形态对立和人权压迫却无处不在。在这样的背景下,诺贝尔委员会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些致力于构建一个更公正、更自由的社会基础的个人和组织。 1964年,马丁·路德·金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时刻。委员会将美国国内的非暴力民权运动,视为对世界和平的巨大贡献。这标志着和平奖的定义完成了一次关键的跃迁:和平不仅是战争的缺席(消极和平),更是正义、平等和人权的实现(积极和平)。从此,反对种族隔离、争取人权、倡导民主,都被纳入了“和平事业”的范畴。 这一转变,使得诺贝尔和平奖从一个旨在鼓励国家间和解的奖项,演变为一柄可以介入主权国家内部事务的“道德权杖”。它开始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为那些在压迫性政权下挣扎的“无声者”提供一个全球性的扩音器。
在冷战的铁幕两侧,和平奖开始被用作一种微妙而强大的政治工具。
这些授奖决定,无一例外地激怒了相关国家的政府,他们指责诺贝尔委员会干涉内政,将奖项“政治化”。但对于全世界的民主和人权活动家而言,诺贝尔和平奖给予他们的不仅是荣誉和奖金,更是一种重要的“政治保护”。它让世界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让试图压制他们的政权有所忌惮。和平奖,在此时成为了全球公民社会对抗国家威权的一面旗帜。
随着冷战结束和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诺贝尔和平奖的影响力达到了顶峰,但它所面临的争议和困境也愈发复杂。
进入21世纪,诺贝尔委员会继续拓展“和平”的边界,将其与更广泛的全球性议题联系起来。
这些选择,使得和平奖的内涵几乎无所不包,但也引发了新的质疑:这个奖项是否偏离了诺贝尔最初的遗嘱太远?当一切有益于人类福祉的活动都可以被定义为“和平”时,这个词本身的力量是否也被稀释了?
诺贝尔和平奖历史上,一些授奖决定从宣布的那一刻起就争议缠身。
这些争议揭示了和平奖的根本困境:它试图用一个永恒的奖项,去表彰一个动态的、未完成的“和平进程”。历史是流动的,昨天的和平缔造者,可能成为明天的争议人物。昂山素季在获得自由和权力后,对罗兴亚人危机的处理方式,就让她从人权偶像的神坛跌落,引发了是否应该收回诺贝尔奖的激烈讨论。
从阿尔弗雷德·诺贝尔那份充满矛盾的遗嘱出发,诺贝尔和平奖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漫长旅程。它从一份个人的精神救赎,演变为一个国际性的道德符号;它对“和平”的定义,从最初的“消弭战争”,扩展到涵盖人权、民主、环境和发展的广阔领域。 它无疑是成功的。没有任何一个奖项,能像它一样,赋予获奖者如此巨大的全球关注度和道德光环,为身处困境的理想主义者撑起一把保护伞。但它也从未摆脱争议。它的评选标准模糊,它的西方中心主义视角屡遭诟病,它的政治性使其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纯粹客观的裁决。 或许,诺贝尔和平奖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它选出了谁,而在于它每年都会引发一场关于“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和平”的全球大讨论。它像一个年迈的信使,每年准时敲响世界的门,提醒我们:和平并非一劳永逸的终点,而是一场永无止境、充满崎岖与妥协的征途。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遗嘱,或许永远无法被完美地执行,因为它所指向的那个终极理想——人类的永久和平,本身就是一个尚未完成、也永远在路上的宏伟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