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斯陀》 (Avesta),或译为“阿维斯塔”,并不仅仅是一本古老的书籍。它是一座跨越三千年光阴的记忆宫殿,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仍在使用的宗教典籍之一,也是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又称祆教)的根本圣典。这部巨著并非出自一人一时之手,而是无数先知、祭司和信徒在漫长岁月中,用一种早已消亡的语言——阿维斯陀语,共同吟唱、背诵和记录下来的神圣话语的集合。它的生命历程,是一部关于信仰、帝国、灾难与坚守的史诗。它记录了善与恶的永恒斗争,也见证了一个古老文明如何在烈火与流亡中,将智慧的余烬顽强地传递至今。
《阿维斯陀》的故事,始于一片广袤的中亚草原,始于一位名叫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htra,希腊人称之为琐罗亚斯德)的先知。大约在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1000年之间,他开始宣扬一种革命性的信仰:宇宙由一位至高的智慧之主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创造,世界则是善与恶两种力量永恒对决的战场。 查拉ту斯特拉用诗歌体的语言,将他的思想谱写成一系列赞美诗,后世称之为《伽萨》 (Gathas)。这便是《阿维斯陀》最古老、最核心的部分。然而,在那个没有纸张,甚至连文字都尚未普及的时代,《伽萨》并非被“写”下,而是被“唱”出。 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阿维斯陀》完全以口头形式存在。它不是静卧在书架上的墨迹,而是活在祭司社群记忆中的神圣韵律。每一代祭司都必须以惊人的记忆力,将数万字的经文分毫不差地传给下一代。这种传承方式,使得经文的发音被视为与内容同等神圣,因为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沟通神明的方式。此时的《阿维斯陀》,是一部流动的、有声的、在呼吸之间传承的史诗。
当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 Empire)崛起时,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已经深刻影响了这片土地。传说,帝国的君主们曾下令将完整的《阿维斯陀》用金液书写在12000张牛皮上,珍藏于波斯波利斯的皇家图书馆。然而,这场早期的辉煌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铁蹄戛然而止。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征服波斯,一把大火将波斯波利斯化为焦土,那部传说中的“牛皮金字圣典”也随之灰飞烟灭。 这场文化浩劫之后,《阿维斯陀》再次退回到祭司们的记忆之中,成为散落的口头残篇。直到数百年后,帕提亚王朝(Parthian Empire)与萨珊王朝(Sasanian Empire)时期,随着波斯文化的复兴,集结并书写《阿维斯陀》的计划才被重新提上日程。 为了这项神圣的任务,波斯的学者们面临一个巨大的挑战:当时的任何一种文字,都无法精确记录阿维斯陀语那复杂而古老的语音。于是,他们基于阿拉米字母,专门创制了一套全新的拼音字母——阿维斯陀字母。这套字母系统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了完美复刻祭司口中传承了千年的神圣之声。至此,《阿维斯陀》才第一次从“声音”固化为“文字”,从流动的记忆,变成了可以被翻阅的手稿。
萨珊王朝(公元224年-651年)是《阿维斯陀》的黄金时代。琐罗亚斯德教被定为国教,《阿维斯陀》的整理、编纂和注释工作达到了顶峰。学者们不仅整理了现存的古老经文,还为其撰写了大量的评述和解释,这些注释被称为《赞德》 (Zand)。 在这一时期,《阿维斯陀》被编纂为一部包含21卷的庞大百科全书,内容涵盖:
此时的《阿维斯陀》,已经从一部单纯的宗教经典,演变为指导整个帝国法律、文化、科学和日常生活的最高法典。然而,盛极而衰的命运也悄然而至。 公元7世纪,阿拉伯帝国的崛起彻底改变了波斯的命运。随着伊斯兰教的传入,琐罗亚斯德教的地位一落千丈。无数神庙被毁,经书被焚,信徒们或被迫改宗,或沦为遭受歧视的少数群体。《阿维斯陀》这部曾经的帝国圣典,一夜之间变成了异教的禁书,其大部分卷册在这场历史的巨变中永远地遗失了。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阿维斯陀》,据估计仅为萨珊王朝时期全本的四分之一。
在故土的信仰之火日渐微弱之时,一小批坚定的琐罗亚斯德教徒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他们带着家人和最珍贵的经书残卷,登船出海,向东航行,最终在印度的古吉拉特邦海岸登陆。这群流亡者,就是后世所称的帕西人 (Parsis)。 在异国他乡,帕西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信仰和文化之根。他们成为了《阿维斯陀》最重要的守护者。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正是这些帕西祭司,在印度炎热潮湿的环境中,一代又一代地抄写、保存和研究着那些从波斯带来的珍贵手稿。没有他们的坚守,这部古老的圣典很可能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他们不仅保存了文本,更保存了与之相关的活态的宗教仪式和口头传统。
直到18世纪,《阿维斯陀》才真正被西方世界“发现”。1771年,一位名叫安克蒂尔-迪佩龙(Anquetil-Duperron)的法国学者,历经千辛万苦,从印度的帕西社群中获得了《阿维斯陀》的手稿并将其翻译成法文。他的译本在欧洲引起了巨大轰动,也开启了现代印欧语言学和伊朗学研究的新纪元。 今天,《阿维斯陀》不再仅仅是帕西人和伊朗琐罗亚斯德教徒的圣典,它已成为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学者们像侦探一样,通过这些破碎的文本片段,努力拼凑出古代伊朗人的世界观、哲学和生活方式。 从先知口中的神圣吟唱,到帝国图书馆的牛皮金卷;从一场大火后的口头残篇,到为之量身定制的独特文字;从国教法典的辉煌,到异教禁书的劫难;再从流亡者的行囊,到现代学者的书桌——《阿维斯陀》的生命之旅,本身就是一曲关于坚韧与传承的赞歌。它告诉我们,一种思想、一部经典,可以如何在最严酷的环境中幸存下来,并最终照亮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