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甘美兰 (Javanese Gamelan) 并非一件乐器,也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乐团”,而是一套由青铜打击乐器为主体,由锣、金属板琴、鼓、弦乐和吹管乐器共同组成的、不可分割的音乐生命体。它的每一套乐器都拥有独一无二的调音,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自己的名字和灵魂。其音乐的核心并非西方式的线性旋律,而是一种循环往复、层层叠加的音响结构,如同宇宙的呼吸,既是爪哇岛上火山与稻田的自然回响,也是宫廷与村社的社会缩影。甘美兰不仅是音乐,更是一种哲学观念、一种社交仪式、一种贯穿了神话、宗教和世俗生活的文化基因。它用青铜的共鸣,讲述着一个岛屿文明从远古到现代的磅礴史诗。
在时间的迷雾深处,甘美兰的诞生被包裹在神话的胎衣之中。根据爪哇古老的传说,甘美兰的创造者是众神之王桑·香·古鲁 (Sang Hyang Guru)。这位居住在马恩杜火山口的神明,为了向其他神祇发布号令,创造了第一面锣 (gong)。随着信息传递的需求变得日益复杂,他又创造了第二面锣,最终形成了一套原始的旋律组合。这个故事虽然飘渺,却精准地抓住了甘美elen的核心:它生来就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沟通——与神、与自然、与宇宙沟通。 神话的微光退去后,历史的考古证据开始浮现。公元前约300年,一股强大的文化浪潮——越南的东山文化,将其精湛的青铜铸造技术带到了东南亚的群岛。这并非甘美兰的直接起源,却为其未来的诞生准备了至关重要的物质基础。岛民们掌握了冶炼和铸造,开始制作铜鼓和铜锣,这些原始的乐器主要用于祭祀和部落仪式,它们沉闷而悠长的声响,仿佛是大地深处的心跳。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公元8至9世纪。在爪哇中部,一个伟大的王朝正在兴起,他们用火山岩建造了一座震撼世界的佛教纪念碑——`婆罗浮屠` (Borobudur)。在这座宏伟建筑的浮雕上,我们得以窥见甘美兰的最初形态。石壁上雕刻着宫廷乐队的形象,乐师们演奏着各种乐器:有框架支撑的铜锣、金属板琴、双面鼓、竹笛和弓弦乐器。这时的乐团编制尚不成熟,但其核心构件——金属打击乐与鼓的组合——已经清晰可见。它证明了,至少在1200年前,一种复杂而有序的器乐合奏形式,已经在爪哇的宫廷和宗教仪式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便是甘美兰从混沌走向秩序的第一缕曙光。
如果说婆罗浮屠的浮雕是甘美兰的童年剪影,那么从13世纪到16世纪的满者伯夷 (Majapahit) 王朝时期,则是它辉煌的青年时代。在这个统领东南亚大部分地区的印度教-佛教帝国中,甘美兰被彻底地宫廷化、精致化和哲学化了。它不再仅仅是仪式的背景音,而是王权、威望和宇宙秩序的象征。拥有一套宏大而华丽的甘美兰,是每一位爪哇君主证明其统治合法性与神圣性的标志。 正是在这个时期,甘美兰的音乐哲学被推向了顶峰。它的结构设计,深刻地反映了爪哇人对宇宙、社会和生命的理解。
与西方音乐沿着时间轴一往无前的线性发展不同,甘美兰的音乐是循环的。它的基础是一种名为“贡昂” (gongan) 的周期性结构,由一首乐曲的起点开始,经历一系列复杂的节奏与旋律发展后,最终由一声深沉的巨锣 (gong ageng) 敲响作为结束,同时又标志着下一个循环的开始。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象征着宇宙的轮回、季节的更替和生命的循环。聆听甘美兰,就像是在观察一个微缩的宇宙模型,时间在其中不是逝去,而是永恒地回归。
甘美兰的乐器编制,本身就是一幅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图。
甘美兰的独特性,还体现在其独特的音阶系统上。它主要使用两种调音体系,彼此完全不兼容,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世界:
这两种音阶并非基于西方音乐的十二平均律,它们追求的不是数学上的精确,而是乐器之间泛音共鸣的和谐。每一套甘美elen的调音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不同套的乐器不能混合使用。这使得每一套甘美兰都拥有了自己独特的“人格”和“灵魂”。
16世纪,`伊斯兰教` (Islam) 的浪潮席卷了爪哇岛,古老的印度教-佛教王国逐渐被伊斯兰苏丹国所取代。许多人可能会认为,这种来自中东的一神教,会与充满万物有灵和多神论色彩的甘美兰音乐格格不入。然而,历史却展现了爪哇文化惊人的包容性与适应力。 新的统治者非但没有禁止甘美兰,反而巧妙地将其融入了新的信仰体系。一个最经典的例子便是“甘美兰· sekaten”。这是一种体量巨大、声音极为洪亮的皇家甘美兰,专门在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诞辰日 (Mawlid) 期间演奏。苏丹们会在清真寺的庭院里公开演奏这种音乐,其宏大的声响能传到数公里之外,吸引周边村庄的民众前来。当人们聚集到清真寺后,便会聆听伊斯兰教的教义。就这样,甘美兰成为了传播新信仰的媒介,古老的青铜之声,开始在清真寺的宣礼塔旁回响。 与此同时,甘美兰与戏剧艺术的结合也愈发紧密。它成为了`哇扬皮影偶戏`不可或缺的灵魂伴侣。在长达数小时甚至通宵达旦的皮影戏演出中,甘美兰不仅是背景音乐,更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和情感的驱动器。它用特定的曲调暗示场景的变换,用不同的节奏模式烘托角色的性格(英雄的稳健、小丑的滑稽、魔王的狂暴),用音量的起伏渲染战斗的激烈或爱情的缠绵。那些源自`印度教` (Hinduism) 的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就在甘美兰的伴奏下,以一种与伊斯兰文化相融合的方式,代代相传。
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欧洲殖民者踏上了爪哇的土地。在荷兰人数百年的殖民统治期间,甘美兰在西方人眼中,长期是一种充满异域情调的“东方噪音”,神秘、混乱但无足轻重。直到1889年,历史的齿轮在巴黎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动。 在那一年举办的巴黎世界博览会上,一个来自爪哇的村庄连同其甘美兰乐队被一同展出。这些皮肤黝黑的乐师,盘坐在华丽的乐器之间,用一种西方人前所未闻的音乐逻辑,创造出如梦似幻的音响。这声音彻底击中了一位在场的年轻法国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 (Claude Debussy)。 德彪西被甘美兰的音乐深深震撼。他发现,这种音乐完全摆脱了西方传统的功能和声、线性旋律和紧张-解决的戏剧性结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态的、层层叠加的音色织体,一种循环往复的时间观念,以及一种纯粹诉诸感官的音响之美。这次相遇,成为了西方音乐史上的一个传奇时刻。德彪西将从甘美兰中获得的灵感,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打破了调性的束缚,开启了通往音乐印象主义乃至整个20世纪现代音乐的大门。 德彪西之后,无数西方音乐家都从甘美兰中汲取养分。从埃里克·萨蒂 (Erik Satie) 到奥利维尔·梅西安 (Olivier Messiaen),再到美国的极简主义先锋如史蒂夫·莱赫 (Steve Reich) 和菲利普·格拉斯 (Philip Glass),甘美兰的循环结构、复节奏和独特的音色,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音乐思维方式,深刻地影响了世界音乐的走向。爪哇的青铜之声,第一次跨越了文化的鸿沟,成为了全球性的音乐宝藏。
20世纪中叶,印度尼西亚赢得了民族独立。在这个新生的国家中,甘美兰被赋予了新的角色——它成为了代表国家文化身份的重要符号。政府建立了高等艺术院校,将原本主要依靠口传心授的甘美兰音乐系统化、学术化,使其从宫廷和乡村的专属,变成了全民可以学习和传承的文化遗产。 与此同时,甘美兰也开始了其全球化的旅程。从20世纪50年代起,美国的大学开始建立甘美兰乐团,作为民族音乐学研究和实践的对象。很快,这股风潮蔓延到欧洲、澳大利亚和亚洲其他地区。如今,世界各地有数百个由非印尼人组成的甘美兰乐团,他们定期排练、演出,甚至创作新的甘美兰作品。这种古老的音乐,已经成为连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的桥梁。 进入21世纪,甘美兰的生命力在与现代科技和流行文化的碰撞中,再次迸发出新的火花。
从神话时代的第一次锣响,到婆罗浮屠石壁上的永恒定格;从满者伯夷宫廷的辉煌合奏,到伴随皮影戏的彻夜吟唱;从巴黎博览会上的惊鸿一瞥,到遍布全球大学校园的蓬勃发展。爪哇甘美兰的旅程,是一部关于适应、融合与重生的壮丽史诗。它证明了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不断地重塑自我,跨越信仰、文化和技术的边界。今天,当那熟悉的青铜之声再次响起,它所诉说的,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岛屿的故事,而是全人类在声音之中,对和谐、社群与宇宙之谜的永恒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