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集:在语言的黎明,一个民族的初啼
《万叶集》,这部诞生于公元8世纪末的诗歌总集,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选集,也是其文学史上的一座巍峨丰碑。它如同一艘满载着古代日本人情感与记忆的巨船,穿越1300余年的时间长河,抵达我们面前。全书共20卷,收录了长歌、短歌、旋头歌等多种体裁的诗作4500余首,其作者身份横跨天皇、贵族、官吏,直至士兵与无名庶民。它不仅是一部文学巨著,更是一面映照古代社会森罗万象的镜子,一份用汉字记录和语之魂的珍贵“声音化石”。《万叶集》的生命历程,是从无文字的歌唱到有文字的记录,从宫廷的雅玩到全民的经典,最终升华为民族精神象征的壮丽史诗。
黎明之前:歌声与文字的相遇
在纸张和文字尚未成为日常的遥远古代,日本列岛上的先民们生活在一个由声音构成的世界里。情感、祭祀、传说、劳作,一切都寄托于口耳相传的“歌”(ウタ,Uta)。这些质朴的歌谣,是他们与神灵沟通的媒介,是男女间传递爱意的信物,也是社群凝聚记忆的纽带。歌声在山间、在海边、在田埂上回荡,它们是诗的雏形,是尚未被“捕获”的、流淌在空气中的文学。 这场漫长的口传时代,被一项革命性的技术彻底改变了。大约在公元5世纪前后,来自大陆的文明浪潮,将一项强大的工具带到了这片岛屿——汉字。对于当时的日本人而言,汉字是一套成熟、精美且充满威严的符号系统。它不仅带来了先进的知识与思想,也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将转瞬即逝的声音,凝固成永恒的形态。 然而,挑战也随之而来。汉字是为记录汉语而生的表意文字,而日语(当时被称为“和语”)在语法结构和音韵体系上与汉语截然不同。如何用一套为“邻居”量身定做的衣裳,来装扮自己的身体?这成了古代日本知识精英面临的核心难题。 他们的解决方案充满了智慧与创造力,催生了一种独特的书写方式——万叶假名(万葉仮名,Man'yōgana)。其原理是:忽略汉字的本意,仅仅借用其读音来拼写日语的音节。 这就像一个说英语的人,用汉字“爱老虎油”来记录“I love you”的发音。例如,日语中的“山”读作“yama”,他们便用发音相近的汉字“夜麻”来标记。这种“音译”式的书写,虽然略显笨拙和复杂,却成功地在汉字这具“外壳”里,注入了和语的“灵魂”。它为日本第一部伟大的诗集铺平了道路,也让后人得以听见千年前那片土地上最真实的声音。
黄金时代:一个帝国的诗意大合唱
历史的车轮滚入公元8世纪,日本进入了其历史上第一个文化高度繁荣的时期——奈良时代。以宏伟的都城平城京为中心,一个模仿唐朝的中央集权国家逐渐成型。政治的稳定与对外交流的频繁,催生了文化的自信。统治者们不再满足于单纯模仿,而是渴望整理、记录和彰显属于“大和”民族自身的文化与精神。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万叶集》的编纂工程被提上了日程。这并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一场跨越数代人、历时上百年的文化接力。诗歌的收集与整理工作可能始于7世纪,但最终完成并定型,普遍认为是在奈良时代末期。其中,一位名叫大伴家持的宫廷贵族,被视为这项伟大工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总导演”。他不仅是当时杰出的政治家,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其个人作品在《万叶集》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他如同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将散落在帝国各个角落、跨越不同时代的零散乐章,汇编成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曲。 这部“交响曲”的内容包罗万象,生动地再现了奈良时代的社会百态与精神世界。后世的学者通常将其中的诗歌分为三大类:
- 相闻歌 (Sōmonka): 这是关于“爱”的篇章。收录了大量男女之间的情歌,有初见的羞涩、热恋的狂喜、离别的忧伤,也有着对背叛的怨怼和对重逢的期盼。这些诗歌情感真挚、表达直率,充满了生命原始的悸动,是人类共通情感在古代日本的最美回响。
- 挽歌 (Banka): 这是关于“死”的篇章。内容多为悼念逝者、感叹人生无常的挽歌。无论是天皇驾崩,还是亲友离世,诗人们都用沉郁的笔触,抒发对生命易逝的悲哀和对永恒的思考。这些诗歌构成了《万叶集》深沉、肃穆的底色。
- 雑歌 (Zōka): 这是关于“生”的篇章。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类别,收录了宫廷仪式、天皇出巡、旅行见闻、自然风光、神话传说等各种题材的诗歌。它们是官方的颂歌,也是私人的日记;是壮丽的史诗,也是细腻的风景画。
《万叶集》最令人震撼的特质,在于其声音的“复调性”。它的作者阵容堪称一部微缩的古代日本社会史。书卷中既有天皇、皇后、皇子等皇室成员雍容华贵的吟咏,也有朝中大臣、文人墨客酬唱应和的雅作。但更可贵的是,它还收录了大量来自民间的声音。例如,被派往边疆戍守的士兵(防人)所作的“防人歌”,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来自东部地区的农民所作的“東歌”,则以粗犷而质朴的语言,描绘了他们的劳作与爱情。这种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的全景式记录,使得《万叶集》超越了一般的宫廷文学选集,成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国民诗集”,一场由整个民族共同参与的诗意大合唱。
沉睡与苏醒:在历史长河中的漂流
当奈良的繁华落幕,历史进入平安时代,日本的文化风尚也悄然发生了转变。一种更为简洁、流畅的表音文字——假名,在万叶假名的基础上被创造出来,并迅速普及。曾经的“功臣”万叶假名,因其繁琐和一字多音的不确定性,逐渐变成了难以解读的“天书”。《万叶集》所代表的那种雄浑、质朴、粗犷的“ますらおぶり”(大丈夫之风),也被平安贵族所崇尚的纤细、优美、物哀的“もののあはれ”审美所取代。 于是,这部伟大的诗集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沉睡。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万叶集》几乎被主流文学界遗忘,仅有少数训诂学者将其作为研究对象,在书斋中默默守护着这堆即将熄灭的文化炭火。它就像一座蕴藏着巨大宝藏的古代遗迹,入口却被藤蔓和乱石封堵,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通往其深处的密道。 转机出现在17世纪末的江户时代。随着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一股重新审视、发掘日本本土固有文化的思潮开始兴起,这便是著名的国学运动。国学者们致力于摆脱长期以来对中国文化的过度依赖,试图在古代典籍中寻找未经“汉意”污染的、纯粹的“大和魂”。 而被他们视为藏有“真心”(真心,magokoro)的最高经典的,正是沉睡已久的《万叶集》。以高僧契沖为先驱,再到国学集大成者本居宣長,一代代学者们扮演起“文学考古学家”的角色。他们手持字典和古籍,像破解密码一样,逐字逐句地考证、解读万叶假名的复杂体系。本居宣长耗费35年心血写成的巨著《古事记传》,以及他对《万叶集》的深入研究,不仅为解读这些古代典籍提供了科学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他将《万叶集》从一部单纯的古书,提升到了民族精神本源的高度。 这次“苏醒”意义非凡。《万叶集》不再是束之高阁的古董,它被重新擦亮,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走入了更广阔的知识分子视野。它被视为日本“国风文化”的源头活水,是定义“何为日本人”的重要文化坐标。
不朽的回响:万叶精神的现代生命
进入近代,《万叶集》的影响力非但没有衰减,反而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融入了现代日本的文化肌理。 在文学领域,它成为无数诗人、作家汲取灵感的宝库。明治时期的俳句改革家正冈子规,就高举“万叶复兴”的旗帜,倡导学习《万叶集》中那种“写生”(即客观写实)和雄健的风格,以对抗传统和歌的陈词滥调。他的理念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短歌和俳句创作。 在语言生活中,《万叶集》的印记也随处可见。许多诗中的词汇和意象,已经沉淀为现代日语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日本人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它就像空气一样,无形地存在于人们的日常之中。 而《万叶集》在当代最引人瞩目的一次“现身”,无疑是2019年日本新年号的诞生。当政府宣布新年号为“令和”时,整个世界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部古老的诗集。因为“令和”二字,正出自《万叶集》卷五中一组咏梅诗的序文:“初春令月,气淑风和”。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第一次从本国古籍而非中国古代经典中选取年号。这一选择,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文化宣言,它象征着日本对自己悠久文明的极致自信,也再次向世界证明了《万叶集》作为“国民圣典”的崇高地位。 从远古先民的吟唱,到奈良朝廷的宏大编纂;从中古时代的沉寂,到江户学者的再发现;再到现代社会的全方位激活,《万叶集》的生命历程,本身就是一部荡气回肠的文化史。它早已不是一部静态的文献,而是一个动态的、不断被解读、被重塑的生命体。它用4500多首诗歌,构建了一座永不陷落的民族记忆宫殿,让每一个时代的日本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文化的根,听到那个岛屿国家在语言的黎明时分,发出的第一声嘹亮而真诚的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