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论:电影导演如何加冕为王
作者论(Auteur Theory),是一个深刻改变了我们看待电影方式的革命性观念。它主张,一位电影导演可以像小说家或画家一样,成为其作品的“作者”(Auteur)。尽管电影是集体创作的产物,但最杰出的导演能够突破工业体系的限制,将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世界观和反复出现的主题烙印在每一部作品之上,使其电影成为连贯而统一的艺术表达。从本质上说,作者论就是一把钥匙,它让我们得以打开导演的内心世界,将一部部独立的电影串联成一部宏大的、由同一位思想者书写的“影像小说”。这个理论将导演从一个流水线上的“工头”提升到了艺术殿堂中的“创作者”,彻底重塑了电影评论和电影制作的版图。
混沌之初:流水线上的匿名工匠
在“作者”这一概念诞生之前,电影世界是另一番景象。尤其是在20世纪上半叶,庞大的好莱坞制片厂制度(Studio System)统治着全球银幕。当时的电影制作,更像是一场精密计算的工业生产,而非个人化的艺术创作。
巨头的阴影:制片厂的绝对权力
想象一下福特汽车的生产线:每个工人负责拧紧一颗螺丝,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标准,最终一辆辆一模一样的T型车驶下流水线。早期的好莱D坞就像这样一座巨大的梦工厂。制片厂,如米高梅(MGM)、派拉蒙(Paramount)或华纳兄弟(Warner Bros.),是绝对的帝王。它们拥有自己的摄影棚、发行网络和电影院,并与导演、演员、编剧等所有创作人员签订长期合同。 在这个体系中,导演的角色更像是一位项目经理或工头。他的主要任务是确保电影在预算内按时完成,并符合制片厂为迎合市场而精心设计的“产品规格”。一部电影的最终面貌,往往由制D片人、剧本审查部门甚至是当红明星的意愿所决定。导演的个人风格?那是一种不被鼓励的奢侈品,甚至是一种需要被抑制的风险。观众走进影院,是去看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的电影,或是冲着米高梅出品的华丽歌舞片,很少有人会关心导演是谁。他的名字,常常和灯光师、化妆师一起,淹没在片尾滚动的字幕长河中。
零星的火花:无名者的风格烙印
然而,即便在最严密的体系下,天才的火花也无法被完全熄灭。一些杰出的导演,凭借着自己高超的技艺和不懈的坚持,依然在这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类型片中,悄悄注入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
-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Alfred Hitchcock) 在他的悬疑片中反复探索着普通人卷入巨大阴谋后的恐惧与无助,并用精准的摄影机运动制造出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 约翰·福特 (John Ford) 则在他的西部片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文明与荒野的冲突,以及个体在宏大历史叙事中的宿命与尊严。
- 霍华德·霍克斯 (Howard Hawks) 钟情于塑造专业、果敢、言语机智的群体形象,无论是在西部片、战争片还是喜剧片中,这种“霍克斯式”的职业精神和男女关系模式都清晰可辨。
这些未来的“作者”们,当时还只是被视为技艺精湛的“工匠”。他们自己或许也未曾想过,自己正在用影像进行一种连贯的个人表达。这片潜藏在地下的风格矿脉,需要一群远在千里之外的年轻“勘探者”来发现、挖掘,并向全世界宣告它的价值。
巴黎的惊雷:一群影评人的革命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法国巴黎的文化土壤重新焕发生机。在这座城市的左岸,一群嗜影如命的年轻人,几乎把他们的全部青春都泡在了法国电影资料馆(Cinémathèque Française)的黑暗里。他们在这里贪婪地观看着战时被禁的美国电影,并在一本名为《电影手册》 (Cahiers du Cinéma) 的杂志上,掀起了一场即将颠覆整个电影世界的思想风暴。
摄影机-钢笔论:宣告电影的成年
这群年轻的影评人——包括弗朗索瓦·特吕弗 (François Truffaut)、让-吕克·戈达尔 (Jean-Luc Godard)、埃里克·侯麦 (Éric Rohmer) 和雅克·里维特 (Jacques Rivette)——在他们的精神导师、著名理论家安德烈·巴赞 (André Bazin) 的引领下,开始重新审视电影这门艺术。 他们厌倦了当时法国影坛盛行的“优质传统”(Tradition of Quality)。这些电影通常改编自文学名著,制作精良,对话考究,却在他们看来,僵化、刻板、缺乏生命力,更像是“会动的戏剧”而非真正的电影。 在此背景下,评论家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 (Alexandre Astruc) 在1948年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概念:`caméra-stylo`,即“摄影机-钢笔”论。他宣称,摄影机应该像作家的钢笔一样,成为导演手中自由表达思想与情感的工具。电影不应再满足于讲述故事,它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思想,一种哲学。这个宣言,无异于电影艺术的“成年礼”,它宣告了电影拥有与文学、绘画同等的艺术地位。
特吕弗的檄文:作者的诞生
真正将这股思潮推向顶峰的,是弗朗索瓦·特吕弗在1954年发表于《电影手册》上的战斗檄文——《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 (Une certaine tendance du cinéma français)。 在这篇文章中,特吕弗毫不留情地炮轰了那些墨守成规、依赖编剧的“优质传统”导演,称他们为“场景调度师”。与此同时,他高高举起了“作者的政治” (la politique des Auteurs) 的旗帜。他主张,我们应该珍视那些能够展现出强烈个人风格的导演,哪怕他们的某些作品存在瑕疵。 他将目光投向了被欧洲知识分子普遍轻视的好莱坞,从那些看似平庸的B级片和类型片中,发掘出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希区柯克、霍克斯、尼古拉斯·雷、奥托·普雷明格……他认为,这些导演在严苛的制片厂制度下,依然通过独特的视觉风格、场面调度和反复出现的主题,成功地将个人意志注入到电影中。他们,才是真正的“作者”。 “没有糟糕的电影,只有糟糕的导演”,特吕弗的这句名言,成为了作者论最响亮的口号。一夜之间,导演的地位被无限拔高,从一个执行者,变成了作品的灵魂与核心。
跨越大洋的论战:理论的登陆与交锋
这股源自巴黎的革命思潮,如同一阵强风,很快吹过大西洋,登陆了美国。美国影评人安德鲁·萨里斯 (Andrew Sarris) 成为了它最热情的布道者。他在1962年将这一理论系统地介绍给英语世界的读者,并正式将其命名为“The Auteur Theory”(作者论)。 萨里斯甚至绘制了一张“作者导演”的光荣榜,将好莱坞的导演们分门别类,置于一个金字塔式的“万神殿”中。这番“封神”之举,在美国评论界引发了剧烈的震动,也招来了最强烈的反对。 其中,最著名的反对者是另一位极具影响力的女性影评人波琳·凯尔 (Pauline Kael)。她发表了一篇题为《圈子、方格与庸才》 (Circles and Squares, and the JUNIOR HIGHest Schlock) 的文章,对作者论发起了猛烈的抨击。凯尔认为:
- 电影是协作的艺术:她强调,电影制作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协作过程,将所有功劳都归于导演一人,是对编剧、摄影师、剪辑师、演员等所有创作者的极大不公。
- 风格不等于价值:她嘲讽作者论者沉迷于在平庸之作中寻找导演的“签名”,认为这种做法无异于“捡垃圾”,仅仅因为一个导演的作品风格统一,并不能证明这些作品就是好作品。
- 英雄崇拜的危险:她警惕这种将导演神化的倾向,认为它会演变成一种盲目的个人崇拜,扼杀真正的批评精神。
这场萨里斯与凯尔之间的激烈论战,定义了整整一代美国电影评论的格局。它迫使人们更深入地思考:一部电影的艺术成就,究竟源自何处?我们又该如何去评价它?尽管争论不休,但作者论的种子已经在美国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并即将结出丰硕的果实。
黄金时代:新好莱坞的作者们
理论的价值,最终要在实践中得到检验。作者论最辉煌的胜利,并非体现在影评版面之上,而是展现在银幕本身。 首先,在法国,那群曾经在《电影手册》振臂高呼的年轻人们,纷纷拿起了摄影机,从评论家转型为创作者。特吕弗、戈达尔、侯麦等人拍摄出了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作品,开启了伟大的法国新浪潮运动。他们用手持摄影、跳接、即兴表演等离经叛道的技法,实践着“摄影机-钢笔”的理想,证明了电影完全可以成为一种轻便、自由、个人化的表达。 这场欧洲的电影革命,深刻地启发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同行。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随着好莱坞旧的制片厂制度分崩离析,电视的冲击和观众品味的转变,给了新一代电影人前所未有的机遇。 一群被称为“电影小子” (Movie Brats) 的年轻人——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 (Francis Ford Coppola)、马丁·斯科塞斯 (Martin Scorsese)、史蒂文·斯皮尔伯格 (Steven Spielberg)、乔治·卢卡斯 (George Lucas)——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是第一代在大学电影系接受系统教育的导演,对世界电影史了如指掌,并将欧洲的艺术电影手法与好莱坞的类型片传统巧妙地结合起来。 在70年代,他们被赋予了巨大的创作自由,拍摄出了《教父》、《出租车司机》、《现代启示录》等一系列兼具艺术深度和商业成功的杰作。这是一个导演权力达到顶峰的“新好莱坞”时代,也是作者论的黄金时代。此时,“A film by Francis Ford Coppola”(一部科波拉的电影)这样的署名,成为了品质与风格的保证。导演的名字,第一次拥有了超越明星和制片厂的品牌价值。
遗产与回响:作者已死,作者永生?
然而,正如所有黄金时代一样,新好莱坞的辉煌也未能永恒。随着《大白鲨》和《星球大战》开启了“大片时代”(Blockbuster Era),电影的投资规模和市场风险急剧膨胀,制片厂重新收回了对电影制作的控制权。导演的个人表达,再一次让位于精密的市场策划和IP(知识产权)开发。 那么,在今天的电影世界里,作者论过时了吗?答案是复杂的。
- 作者的幽灵:一方面,作者论的原始形式确实受到了诸多挑战。女性主义批评指出,经典的作者论万神殿中几乎全是白人男性;后现代思想则解构了“唯一作者”的神话,强调文本的意义是由观众和文化语境共同创造的。在漫威宇宙这样的系列电影中,制片人(如凯文·费奇)或整个IP的“世界观”似乎比任何单一导演的风格都更为重要。
- 作者的烙印:但另一方面,作者论的精神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我们的文化基因。我们依然会热切地期待“下一个昆汀·塔伦蒂诺”,或是去分析韦斯·安德森电影里标志性的对称构图。导演的名字,已经成为我们理解和消费电影的重要标签。从大卫·芬奇的冷峻精准,到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宏大叙事,杰出的导演依然在用他们的作品,与世界进行着深刻而独特的对话。
作者论,这场始于半个多世纪前巴黎咖啡馆里的思想运动,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至今仍在扩散。它或许从未提供一个完美的答案,但它提出了一个永恒而重要的问题:在机器与资本构筑的影像世界里,人性的、个体的、充满创造力的声音,将如何被听见?这个问题的回响,构成了电影艺术不断前行的动力。作者或许会死去,但对“作者”的寻找,将永远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