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可荣革命

光荣革命:一场不流血的权力游戏

光荣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是1688年发生在英格兰的一场近乎不流血的政变。它并非一场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暴力革命,而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权力交接。在这场变革中,信奉天主教的国王詹姆士二世被其信奉新教的女儿玛丽二世和女婿威廉三世(奥兰治亲王威廉)联手废黜。这场革命的“光荣”之处,在于它以极小的暴力代价,终结了英国君主专制的可能,并催生了世界上第一部系统性限制王权的宪法性文件——`权利法案`。它不仅是一次王朝更迭,更是一次深刻的制度创新,将“国王的权力来自上帝”的古老信念,悄然替换为“国王的权力来自法律”,为现代`君主立宪制`的诞生奠定了基石,其深远影响至今仍在世界范围内回响。

要理解1688年的那场“光荣”谢幕,我们必须将时钟拨回到更早的时代,去看一看舞台上早已存在的深刻裂痕。这裂痕,存在于英格兰的国王与`议会`之间,长达数百年。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君主的权力被认为是神圣的、绝对的。然而,在英格兰这座独特的岛屿上,一种不同的政治传统正在悄然生长。自1215年《大宪章》签署以来,一种“王在法下”的理念便如种子般埋下,贵族和新兴的市民阶层通过议会,不断与王权进行着拉锯战。他们争夺的核心,无非是两样东西:钱袋子(征税权)和剑柄子(军事权)。 这场漫长的博弈在17世纪达到了顶峰。国王查理一世因坚信“君权神授”而与议会彻底决裂,最终引发了血腥的英国内战,并戏剧性地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英国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共和“护国公”时期,但人们很快发现,没有国王的统治同样混乱。于是,1660年,查理一世的儿子查理二世复辟,王政重归。 然而,破镜即便重圆,裂痕依旧。查理二世是一位精明而富有魅力的君主,他深谙妥协的艺术,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与议会的脆弱平衡。但在他优雅的宫廷之下,一股巨大的暗流正在涌动——宗教信仰。此时的英国,绝大多数国民是新教徒,他们对天主教怀有深深的恐惧与敌意。这不仅仅是神学分歧,更是政治恐惧。在他们眼中,天主教代表着欧洲大陆的专制君主(如法国的路易十四),代表着宗教裁判所和对个人自由的压迫。 而查理二世的弟弟,王位继承人詹姆士,却是一位毫不掩饰的、狂热的天主教徒。当查理二世于1685年去世,詹姆士二世加冕为王时,整个英格兰都屏住了呼吸。一场酝酿已久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詹姆士二世登基伊始,便开始了他大胆而鲁莽的专制化与天主教化改革。他完全无视父亲查理一世被砍头的历史教训,也未能领会兄长查理二世的政治手腕。他坚信自己的权力不容挑战,并着手系统性地瓦解议会与新教精英的权力。 他的举措步步惊心:

  • 扩充常备军: 他未经议会同意,将常备军扩大到近两万人,并由天主教徒担任军官。在没有外敌的和平时期,这支军队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国民自由的无声威胁。
  • 废除《审查条例》: 这部法律规定了只有新教徒才能担任公职。詹姆士二世利用其“暂缓执行法律”的特权,强行中止了该法案,并将大量天主教徒安插进政府、军队乃至大学的关键职位。
  • 发布《信教自由宣言》: 表面上看,这是一份倡导宗教宽容的进步文件,但其真实意图是为天主教徒恢复权力和地位铺平道路。当七位新教主教联名上书,请求国王收回成命时,詹姆士二世竟以“煽动叛乱”的罪名将他们投入伦敦塔。

这一系列行为,彻底点燃了英国新教精英的怒火。在他们看来,詹姆士二世不只是一个信仰错误的国王,他正在摧毁英格兰数百年来形成的政治传统与法律根基。然而,大多数人选择了暂时忍耐。因为国王年事已高,而且他没有男性继承人。他的两个女儿——玛丽和安妮——都是虔诚的新教徒。玛丽还嫁给了欧洲新教世界的领袖,荷兰执政奥兰治亲王威廉。人们普遍相信,只要熬到詹姆士二世去世,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然而,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这个玩笑,直接将整个国家推向了革命的边缘。

1688年6月10日,一个消息如惊雷般传遍伦敦:詹姆士二世的王后,玛丽·德·摩德纳,诞下了一名男婴——詹姆士·弗朗西斯·爱德华·斯图亚特。 这个婴儿的啼哭声,对英国新教徒而言,不啻于末日的钟声。 这意味着,英国将迎来一位在天主教信仰中长大的国王,建立一个永久的天主教王朝。新教徒们耐心等待的一切希望,瞬间化为泡影。绝望之下,一个荒诞却极具政治杀伤力的谣言开始疯狂传播:这个婴儿并非王后亲生,而是被人用一个“暖床炉”(warming pan)偷偷带进产房的。 这个“暖床炉婴儿”的谣言,无论真假,都迅速地在政治上剥夺了这位新生王子的合法性。它像一剂催化剂,让所有先前犹豫不决的反对力量迅速团结起来。他们意识到,不能再等了。 就在小王子诞生后不久,七位来自议会两大派系(辉格党和托利党)的显赫人物,冒着叛国的风险,秘密地向远在荷兰的奥兰治亲王威廉送去了一封邀请信。这七位人物,后世被称为“不朽的七君子”(Immortal Seven)。信中,他们恳请威廉率领军队前来英国,“保卫新教信仰以及人民的自由与财产”。 对威廉而言,这封信正中下怀。他不仅是詹姆士二世的女婿,更是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头号死敌。路易十四的法国是欧洲天主教势力的顶峰,正四处扩张。而詹姆士二世的英国,在他的亲天主教政策下,隐隐有与法国结盟的趋势。如果英国强大的`海军`与雄厚的财力落入法国阵营,荷兰将危在旦夕。 因此,威廉的“东征”既是一次家庭内部的权力斗争,也是一场深思熟虑的地缘政治博弈。他打着“维护英国人民的自由与新教信仰”的旗号,开始集结一支庞大的舰队和军队,准备渡过英吉利海峡。

1688年秋天,威廉的舰队准备就绪。然而,变幻莫测的英吉利海峡却成了最大的障碍。起初,逆风让他的舰队无法起航,整个欧洲都在观望。詹姆士二世也严阵以待,将他的海军部署在泰晤士河口,准备迎击。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11月初,风向突然转变,一股强劲的东风(对于从荷兰出发的舰队是顺风)持续地吹了数日。这股风被当时的英国人称之为“新教之风”(Protestant Wind),它完美地将威廉的舰队护送到了英格兰西南部的托贝港,同时又将詹姆士二世的舰队牢牢地困在了港口里,动弹不得。 这仿佛是上帝的旨意,极大地鼓舞了威廉的军队和英国国内的支持者。 威廉登陆后,并没有像征服者那样长驱直入,而是缓慢地向伦敦推进,一路发布宣言,声称自己此行并非为了夺取王位,而是为了确保召开一个“自由的、合法的议会”。 真正的“革命”发生在人心。当威廉的军队步步为营时,詹姆士二世的统治却如沙堡般迅速瓦解。全国各地的贵族和乡绅纷纷宣布支持威廉。更具毁灭性的是,詹姆士二世精心打造的军队也开始大规模倒戈,其中甚至包括他最倚重的将领约翰·丘吉尔(即后来大名鼎鼎的马尔博罗公爵)。最终,连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安妮公主也离他而去。 众叛亲离的詹姆士二世彻底崩溃了。他先是将国玺投入泰晤士河,象征性地放弃了治理国家的权力,然后仓皇出逃。他曾被渔民抓回,但威廉似乎默许了他的逃离,最终,这位丧失了一切的国王成功流亡法国。 没有发生决战,没有围攻伦敦,甚至没有像样的抵抗。旧政权在一片寂静中轰然倒塌。这便是“光荣革命”最核心的特征:一场由精英阶层主导的,几乎没有流血的政变

国王跑了,王位空悬。这给议会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重新定义王权。 议会经过激烈的辩论,最终宣布:詹姆士二世“违反了国王与人民之间的原始契约,并企图颠覆王国宪法,在耶稣会士和其他邪恶之徒的唆使下,逃离王国,致使王位虚悬”。这段措辞精妙的判词,巧妙地绕过了“弑君”或“废君”的敏感话题,而是将责任归于詹姆士二世的“自动退位”。 接下来,议会向玛丽和威廉提出了一个条件:你们可以共同继承王位,但必须首先接受一份由议会起草的文件。这份文件,就是后来名垂青史的《权利法案》。 它不是一部充满高深哲理的政治宣言,而是一份极为务实、清晰的“权力清单”和“行为准则”。它像一份契约,明确规定了国王权力的边界:

  • 立法权归议会: 国王无权废止或中止法律。
  • 征税权归议会: 不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征税。
  • 军事权受限: 和平时期,不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招募和维持常备军。
  • 保障议会自由: 议员在议会内的言论自由、辩论自由不容侵犯。
  • 保障公民权利: 人民有向国王请愿的权利;不得设置过高的保释金,不得施加残酷的刑罚。

1689年2月,威廉和玛丽在白厅的宴会厅里,正式接受了这份文件,并加冕为英国国王和女王。这一刻,意义非凡。它标志着英国的权力天平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主权不再仅仅属于君主一人,而是由“国王在议会中”(King-in-Parliament)共同执掌。一种全新的政体——`君主立宪制`,就此诞生。国王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变成了一个在法律框架下履行职责的国家元首。

“光荣革命”的直接后果,是为英国带来了一个长期稳定的政治环境。权力斗争不再通过内战和阴谋,而是转移到议会的辩论场中。这种可预期的政治秩序,加上随后成立的英格兰`银行`所提供的稳定金融体系,为英国在18世纪的商业扩张乃至后来的工业革命,铺平了道路。 然而,它的影响远不止于英伦三岛。这场“不流血的革命”及其催生的《权利法案》,成为了人类政治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思想家约翰·洛克以这场革命为蓝本,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天赋人权、社会契约和有限政府理论。这些思想漂洋过海,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开国元勋们。美国的《独立宣言》和《宪法》中的许多原则,都能在1688年的英国找到思想的源头。 当然,我们也不应过度美化这场革命的“光荣”与“不流血”。这个称号,更多是站在英格兰新教胜利者的立场上。在爱尔兰和苏格兰,詹姆士二世的支持者们发起了顽强的抵抗,引发了持续多年的血腥战争。对于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爱尔兰天主教徒而言,这场革命毫无光荣可言。 尽管如此,“光荣革命”依然是一个独特的历史时刻。它没有乌托邦式的口号,也没有群众的狂热,它以一种近乎冷静、务实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深刻的制度变革。它告诉世界:权力的交接,可以不是颠覆性的摧毁,而是一种建设性的重塑;对权力的限制,不是削弱国家,而是使其更稳定、更强大。 这场三百多年前的权力游戏,最终塑造了一个现代国家的雏形,其规则与精神,至今仍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生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