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住彩虹的十二把钥匙:十二平均律简史
十二平均律,这个听起来颇具数学色彩的术语,是现代文明背后最伟(也最不为人知)的基石之一。它是一种音律系统,其核心思想是将一个八度(即音高翻倍的区间)精确地分割成十二个完全相等的部分,每一个部分被称为一个“半音”。这套系统的精妙之处在于,它以一种巧妙的妥协,解决了困扰人类长达两千年的音乐难题。它允许任何乐器在任何调性上演奏,都能保持听感上的一致与和谐,从而为后世的音乐家们——从巴赫到披头士,从莫扎特到爵士乐大师——提供了一片可以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它并非自然的法则,而是一项伟大的人造发明,一个为了实现音乐的普适性而精心构建的、既完美又充满遗憾的“声音牢笼”。
古代的探索:和谐的裂痕
我们故事的起点,可以追溯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古希腊,或者同样久远的古代中国。那是一个人类试图用理性的光芒丈量整个宇宙的时代,音乐,作为宇宙和谐的听觉体现,自然成为了哲人与数学家们探索的焦点。
毕达哥拉斯的琴弦
相传,古希腊的智者毕达哥拉斯在一家铁匠铺外,听到了铁锤敲击铁砧时发出的和谐声响。他敏锐地意识到,和谐悦耳的声音背后,必然隐藏着简洁的数学关系。回到自己的实验室,他用一根绷紧的琴弦——也就是“单弦琴”——开始了实验。他发现,将琴弦的长度减半,弹拨出的音高会提高一倍,这便是“八度”的和谐。而当他将弦长缩短到三分之二时,他得到了另一个极其和谐的音程——“完全五度”。 这个发现如同创世的密码。毕达哥拉斯和他的信徒们相信,整个宇宙的秩序都可以用简单的整数比来解释。他们由此出发,构建了一套被称为“五度相生律”的律制。其方法简单而优雅:从一个基础音(比如Do)开始,不断地向上叠加完全五度音程(Do → Sol → Re → La…),直到产生十二个不同的音高,构成一个完整的音阶。 这个系统在大部分时候都运行得天衣无缝,它奠定了西方音乐理论的基础。然而,当这个由“完美”五度构成的圆环即将闭合时,一个幽灵般的裂痕出现了。当人们兴高采烈地连续叠加了十二个五度之后,他们期望最终能不多不少地回到起点音的高八度位置上。但数学的无情裁决是:` (3/2)¹² ` 并不精确地等于 ` 2⁷ `。两者之间存在一个微小但致命的差异,这个差异被称为“毕达哥拉斯音差”。 这意味着,用五度相生律构建的音阶,最后一个音与起始音的八度无法完美对齐。为了强行封闭这个圆环,音乐家们不得不创造出一个极不和谐的“狼音”(Wolf Interval)——一个听起来仿佛恶狼嚎叫的、刺耳的五度音程。这个“狼音”的存在,使得某些调性的音乐几乎无法演奏,极大地限制了作曲家的创作自由。人类对音乐宇宙的第一次系统性探索,最终撞上了一堵由数学定律筑成的冰冷高墙。
东方世界的“三分损益法”
无独有偶,在遥远的东方,中国的先秦时期也诞生了类似的律制——“三分损益法”。其原理与五度相生律如出一辙,通过对乐管(通常是竹管)长度进行“三分损一”(乘以2/3,产生高五度音)和“三分益一”(乘以4/3,产生低四度音)的交替运算,来生成十二个标准音。 然而,东方的智者们同样遇到了那个无法闭合的圆环。尽管计算方式略有不同,但其背后的数学本质是相同的。因此,用这种方法产生的古乐,同样面临着转调困难的问题。和谐的梦想,在东西方世界不约而同地遭遇了同一个深刻的悖论。
寻求和解:在不完美中创造美
既然纯粹的数学无法带来普适的和谐,人们开始思考:我们能否达成一种“妥协”?如果无法让所有音程都完美,我们能否至少保住那些最重要的?于是,一场持续数百年的“调律大妥协”开始了。
纯律的诱惑
中世纪后期,随着多声部音乐的发展,人们对和弦的和谐度要求越来越高。五度相生律虽然五度音程完美,但其产生的三度音程(例如Do-Mi)却因为复杂的比例(81/64)而显得不够悦耳。为了获得更柔和、更丰满的和声效果,“纯律”(Just Intonation)应运而生。 纯律的出发点是,优先保证和弦中主要音程(如大三度、小三度)的纯粹性,让它们符合最简单的整数比(例如大三度为5/4)。
- 优点: 在其设计的“主场”调性中,纯律的和声效果无与伦比,听起来温暖、纯净、宛如天籁。
- 缺点: 它是一个极度“排外”的系统。一旦音乐试图转换到其他调性,那些原本和谐的音程就会立刻变得面目全非,刺耳难听。纯律就好像一座为特定主人量身定做的美丽宫殿,虽然内部富丽堂皇,但任何试图搬动其中家具的行为都会导致整个结构的崩塌。
中庸全音律的智慧
进入文艺复兴与巴洛克时期,作曲家们的野心越来越大,频繁的转调成了新的艺术需求。纯律的局限性日益凸显,人们需要一种更灵活的方案。于是,“中庸全音律”(Meantone Temperament)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是一种更聪明的妥协。它的核心思想是:稍微“牺牲”一下五度音程的纯粹性(将它们调得比3/2略窄一点),以此换取更多可用的、悦耳的三度音程。这种方法有效地“驯服”了大部分常用调性中的刺耳感,使得音乐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进行转调。 然而,中庸全音律依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它只是把那个可怕的“狼音”赶到了更遥远的、不常用的调性里。当音乐家不慎闯入这些“禁区”时,嚎叫声依然会响起。这场寻求和解的努力,虽然成果斐然,但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东方的破晓:一位王子的超前计算
正当欧洲的音乐家和理论家们在各种“不完美”的妥协方案中艰难探索时,一道石破天惊的智慧之光,在16世纪的东方悄然亮起。 在中国明朝,一位名叫朱载堉的皇室王子,选择了一条与权力斗争截然相反的道路——潜心学术。他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天才,对音乐、数学、天文、历法均有极深的造诣。面对千年未决的律学难题,朱载堉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构想:为何不将八度里那段“多余”的音差,平均分配给十二个半音呢? 这个想法在理论上堪称完美,但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它要求解开一个在当时极为复杂的数学问题:开十二次方。具体来说,每个半音的频率比不再是简单的分数,而是一个无理数——2的12次方根(`2^(1/12) ≈ 1.059463`)。 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朱载堉动用了他所能使用的最强大的计算工具——一把巨型的算盘,通过精密的开方计算,最终在1584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精确地计算出了十二平均律的频率比,其精度高达小数点后24位。他甚至详细绘制了制造相应音管的尺寸图。 朱载堉的计算,从数学上完美地解决了“毕达哥拉斯音差”,让音律的圆环天衣无缝地闭合了。然而,这位东方王子的绝世创见,如同一颗孤独的恒星,在它自己的时空里闪耀,却未能照亮当时世界的音乐实践。他的成果在之后的数百年里被尘封于故纸堆中,静静地等待着世界跟上他的脚步。
西方的共识:巴赫的雄心与新乐器的诞生
回到欧洲,历史正以一种更为渐进和实用的方式向前推进。到了18世纪,各种被称为“优律”(Well-Temperament)的调律体系开始流行。这些体系并非严格的“平均律”,它们依然保留了不同调性之间微小的色彩差异,但已经足够让所有二十四个大小调变得可以演奏。 这个时代的英雄,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创作的《平均律钢琴曲集》(The Well-Tempered Clavier),成为了新时代音乐的伟大宣言。这部作品包含两卷,每一卷都在所有十二个大调和小调上各作了一首前奏曲与赋格曲。巴赫用这部鸿篇巨制雄辩地证明:在一个所有调性都被“解放”的音乐世界里,作曲家的想象力可以抵达何等壮丽的远方。 与此同时,一种全新的键盘乐器正在崛起,并最终将永远地改变音乐的面貌。它就是古钢琴(Fortepiano),现代钢琴的直系祖先。与声音清脆但力度单一的羽管键琴不同,钢琴可以通过触键的力度来控制音量的大小,这赋予了音乐前所未有的表现力。而这种表现力,恰恰需要一个稳定、可靠、在整个音域内都表现均衡的律制来支撑。十二平均律与钢琴的结合,仿佛是天作之合。
统一的代价:十二平均律的胜利与失落
进入19世纪,随着工业革命的浪潮,钢琴被大规模生产,十二平均律也凭借其无与伦比的普适性和便利性,最终击败了所有竞争对手,成为了全球音乐的“金科玉律”。从古典主义晚期的贝多芬,到浪漫主义的肖邦、李斯特,再到印象派的德彪西,乃至后来的爵士乐、摇滚乐、流行乐……几乎我们今天听到的一切主流音乐,都构建在十二平均律这座无形的基座之上。 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 转调自由: 作曲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不同调性间穿梭,创造出复杂而瑰丽的和声色彩。
- 合奏便利: 来自不同地方的乐器可以轻易地在一起合奏,而不用担心彼此的音准打架。
- 音乐民主化: 标准化的律制,让音乐的创作、学习和传播变得空前简单。
然而,这场伟大的胜利并非没有代价。为了获得这种整齐划一的“平等”,十二平均律牺牲了“纯粹”。 在这个系统中,除了完美的八度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音程是绝对纯净的。每一个五度都比毕达哥拉斯的“完美五度”要窄一点点,每一个大三度都比纯律的“悦耳三度”要宽一点点。我们听到的所有和弦,实际上都是一种“失真”的和谐。我们的耳朵,经过数代人的适应,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微小的“不完美”,并将其当作了和谐的标准。 此外,它也抹去了古代律制中不同调性所特有的“色彩感”。在优律中,C大调可能听起来明亮辉煌,而升f小调则可能带有一丝神秘悲怆的色彩。但在十二平均律的统一王国里,所有调性的内在结构都是完全相同的,区别只在于音高的不同。音乐在获得普适性的同时,也失去了一部分个性的魅力。 十二平均律的简史,是一个关于人类如何用智慧、妥协与创造力,去解决一个看似无解的自然悖论的壮丽故事。它不是宇宙的真理,而是一项伟大的人类发明,一把由十二枚钥匙组成的、精巧的“枷锁”。正是这把枷锁,锁住了声音中那道难以捉摸的“彩虹”,将其折射成我们今天所熟悉和热爱的、无比绚烂的音乐图景。它提醒着我们,人类文明的许多伟大成就,都源于在不完美的世界中,对完美的永恒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