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建筑学会开玩笑:后现代主义建筑简史
后现代主义建筑,与其说是一种严格的风格,不如说是一场发生于20世纪下半叶的建筑界“文化叛逆”。它像是对那个由玻璃、钢铁和混凝土构筑的、严肃而冷静的现代主义建筑王国的一次集体嘲讽和颠覆。当现代主义建筑师们高喊“形式追随功能”、“少即是多”时,后现代主义者则俏皮地回应:“少即是无聊”。他们重新拾起被遗忘的历史符号、斑斓的色彩、华丽的装饰和大胆的隐喻,致力于让建筑再次成为能够与人对话、讲述故事的文化载体。它不是一种统一的范式,而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宣告了建筑设计可以是有趣的、多元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
序幕:玻璃与钢铁的冰冷王国
在后现代主义的黎明之前,世界正被一种强大而纯粹的力量所统治——现代主义建筑。这场始于20世纪初的建筑革命,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繁复装饰的彻底决裂。它以工业时代的精神为内核,颂扬机器美学,追求极致的理性与效率。在“功能至上”的信条下,建筑被剥去了所有“非必要”的元素:历史的影子、古典的柱式、墙面的雕刻……一切都被简化为纯粹的几何形态。 世界各地开始涌现出大量方正的“玻璃盒子”和“混凝土板”,它们高效、经济且具有一种冷峻的美感。从纽约的西格拉姆大厦到巴西利亚的城市规划,现代主义以前所未有的力量重塑了人类的居住空间。然而,当这种风格从一场革命性的先锋运动演变为全球通行的“国际式”时,它的弊端也逐渐显现。这些千篇一律、缺乏文脉和人情味的建筑,虽然功能齐全,却常常让人感到疏离和单调。城市的天际线变得越来越像一张用复制粘贴工具生成的图纸,建筑失去了与特定地点、特定文化的情感连接。一个冰冷、精确但略显乏味的王国,正在等待着它的挑战者。
觉醒:第一道裂缝
反叛的火种,通常是从一句振聋发聩的宣言开始的。1966年,一位名叫罗伯特·文丘里 (Robert Venturi) 的美国建筑师出版了名为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的著作。这本书如同投向现代主义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书中,文丘里毫不留情地批判了现代主义的纯粹与简化,并针对现代主义大师密斯·凡·德·罗 (Mies van der Rohe) 的名言“Less is more”(少即是多),提出了他那句载入史册的回应:“Less is a bore” (少即是无聊)。 这句宣言精准地捕捉到了时代的情绪。人们开始厌倦了那些“不说人话”的建筑,渴望回归历史的温暖与丰富性。文丘里主张,建筑应该拥抱生活本身的复杂与混乱,它应该是“杂乱的生命力胜过清晰的统一性”。他鼓励建筑师们大胆地从历史中汲取灵感,无论是古罗马的拱券,还是文艺复兴的山墙,甚至是拉斯维加斯赌场俗艳的霓虹灯,都可以成为建筑的语汇。 这不仅仅是一场美学上的争论,更是一次深刻的文化反思。人们意识到,强加一种普适的、忽略地域差异的“国际式”风格,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上的傲慢。建筑,应该再次成为地方文化和集体记忆的载体。思想的裂缝一旦出现,便迅速蔓延开来。
高潮:戴上王冠的建筑
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整个80年代,后现代主义建筑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建筑师们仿佛一群挣脱了束缚的顽童,开始以前所未有的胆量和幽默感进行创作。他们不再回避装饰,反而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方式拥抱它。 菲利普·约翰逊 (Philip Johnson) 设计的纽约AT&T大楼(现为麦迪逊大道550号)是这场运动的标志性作品。这座高耸的摩天大楼,在顶部令人惊讶地设计了一个巨大的、断裂的三角形山墙,其轮廓酷似一只齐本德尔式 (Chippendale) 的古董柜顶。这无疑是对现代主义摩天大楼平顶传统的公然“戏仿”,仿佛在宣告:摩天大楼也可以戴上一顶古典的“帽子”。 另一位旗手迈克尔·格雷夫斯 (Michael Graves) 设计的波特兰市政大楼,则将色彩和象征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建筑外墙被涂上了陶土红、赭石黄和天空蓝等多种鲜艳的颜色,并装饰着巨大的、程式化的花环与古典柱廊图案。这些装饰并没有实际的结构功能,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讲述。 在这个时期,后现代主义建筑师们熟练地运用着他们的“新式武器”:
- 历史引用: 将古典主义、巴洛克甚至埃及风格的元素,以一种拼贴、戏谑的方式融入现代建筑。
- 色彩解放: 告别混凝土的灰色和玻璃的单色,大胆使用丰富甚至艳俗的色彩组合,增强建筑的表情。
- 装饰复兴: 柱式、拱券、雕带等传统装饰元素被重新请回建筑的立面,但往往以一种抽象化、平面化或不成比例的形式出现,充满了游戏的意味。
- 隐喻与象征: 建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符号,通过其形态向观众传递某种信息或讲述一个故事,无论这个故事是严肃的还是滑稽的。
遗产:一个被重塑的玩笑
如同所有轰轰烈烈的运动一样,后现代主义建筑的高潮期并未无限持续。到了90年代,一些过于夸张和流于表面的设计开始受到“媚俗”、“肤浅”的批评。建筑界的新风向,转向了形态更为破碎、思想更为激进的解构主义建筑。 然而,后现代主义的“玩笑”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世界。它的真正遗产,并不在于那些戴着“帽子”的摩天大楼,而在于它彻底打破了现代主义长达半个世纪的风格垄断。它像一位宽容的长者,告诉后来的建筑师们:你们是自由的。 这场运动的深远影响,至今仍弥漫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
- 它让“文脉”和“历史”重新成为建筑设计中备受尊重的词汇。
- 它让建筑师们可以坦然地在作品中融合多元的文化元素,而不必担心被贴上“不纯粹”的标签。
- 从我们身边那些带有坡屋顶和装饰性门廊的购物中心,到那些在设计中融入地方特色的博物馆和文化中心,我们都能看到后现代主义思想的回响。
后现代主义建筑教会了建筑一件事:在满足功能之余,它依然可以拥有表情,可以幽默,可以讲述往事,可以成为连接冰冷技术与温热人心的桥梁。它用一场盛大的、充满智慧的玩笑,让建筑重新变得平易近人、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