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一座墙与另一座墙的战争

围城,这个词语本身就充满了戏剧张力。它并非一次短暂而激烈的冲突,而是一场以时间空间为棋盘的漫长对弈。在最根本的层面上,围城是一种军事封锁行动,攻击方包围一座城市或堡垒,切断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意图通过消耗、强攻或智取,最终迫使其屈服。然而,这一定义远不足以描绘其全貌。围城是一部关于工程、后勤、心理和忍耐的史诗,是攻击者的智慧与防御者的坚韧之间,一场围绕着“墙”这一人类最伟大发明之一展开的,持续数千年的宏大战争。它见证了技术的飞跃、帝国的兴衰,并最终将自身的逻辑,烙印在了现代战争的形态之中。

围城的历史,与人类定居文明的历史相生相伴。故事的起点,可以追溯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革命。当我们的祖先告别了漂泊的狩猎采集生活,开始从事农业,他们第一次拥有了值得守护的东西——珍贵的粮食盈余。财富的积累催生了恐惧,恐惧则催生了防御。于是,在约旦河谷的耶利哥,在安纳托利亚的加泰土丘,人类用泥砖、石头和木材,筑起了第一道墙。 这道墙,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宣言。它清晰地划分了“我们”与“他们”,“内部”与“外部”,“安全”与“危险”。然而,这道象征着秩序与财富的边界,也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墙外的觊觎者。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邀请,一种对攻击智慧的挑战。于是,最古老的战争形式之一——围城——应运而生。 早期的围城战朴素得近乎残酷。攻击者没有精密的器械,只能采取最原始、也最考验耐心的策略:包围。他们像狼群一样,在城外建立营地,切断水源,阻止任何食物进入。战争的主角不再是挥舞长矛的勇士,而是无形的“饥饿”与“绝望”。城内的人们看着粮仓一天天见底,听着城外敌人的喧嚣,每一天都是对意志的消磨。这种原始的围困,是一场关于谁能“等”得更久的比赛。有时候,攻击者会失去耐心,发动人海冲锋,试图用简陋的梯子和血肉之躯越过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屏障。这便是围城最古老、最漫长的序幕:一道墙,两群人,以及一场以年为单位的漫长等待。

仅仅依靠等待和蛮力,显然无法满足帝国扩张的雄心。随着青铜铁器时代的到来,战争的形态变得愈发复杂和致命。墙,也从简单的泥土壁垒,进化为更加高大、坚固的石制城防体系。矛与盾的竞赛,在攻城与守城之间,以前所未有的烈度展开。 将围城从一场“消耗战”变为一门“技术活”的,是古代近东的亚述帝国。他们是天生的征服者,也是最早将攻城发展为一门系统化学科的军事文明。面对坚城,亚述人不再仅仅是等待,他们选择主动出击,用一系列令人胆寒的发明,将君主的意志强加于城墙之上。亚•述军队的武库中,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攻城器械:

  • 攻城槌:这是一种笨重但威力巨大的武器。巨大的原木前端包裹着金属撞角,被悬吊在一个带轮子的木棚内。士兵们在木棚的掩护下,像钟摆一样反复撞击城门或墙体。那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击在守城者脆弱的心理防线上。
  • 攻城塔:为了克服城墙的高度优势,亚述人发明了多层的木制高塔。这些庞然大物被缓缓推至城下,塔顶的弓箭手可以居高临下地压制城头的守军,并放下吊桥,让突击部队直接登上城墙。它将水平的战场,拓展到了垂直维度。
  • 坑道挖掘:当正门难以突破时,亚述工兵会像鼹鼠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挖掘通往城墙下方的地道。他们的目标不是潜入城内,而是在墙基下方挖空,然后用木柱支撑,最后点燃木柱,让整段城墙轰然坍塌。这种来自地下的威胁,防不胜防。

亚述人的创新,标志着围城战进入了“工程时代”。战争不再仅仅是士兵的较量,更是工程师、木匠和后勤官的较量。一座城市的陷落,往往不是因为士兵不够勇敢,而是因为它的墙,没能跟上攻城器械进化的脚步。

如果说亚述人开启了攻城术的暴力美学,那么希腊人和罗马人则为其注入了科学的灵魂。在古希腊,尤其是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时期,数学与物理学原理被巧妙地应用于战争。这一时期最伟大的发明,是真正意义上的远程打击武器——古代火炮 (古代)。 这些远古“大炮”并非使用火药,而是利用扭力。无论是发射巨型箭矢的“弩炮”(Ballista),还是抛射石块的“投石机”(Onager),其核心都是依靠绞紧的动物筋腱或绳索所释放的巨大能量。它们是战场上的几何学家,经过精确计算,能将数百磅的石弹抛向数百米外,精准地砸向城墙的薄弱点、城楼或城内的兵营。围城战从此拥有了“远程火力”的概念,攻击方第一次可以在敌方弓箭射程之外,安全地、系统性地摧毁城市的防御。 而将围城艺术推向巅峰的,是罗马人。罗马军团的强大,不仅在于其战术纪律,更在于其无与伦比的军事工程能力。罗马人的围城,是一场冷静、精密、不计成本的系统工程。恺撒在高卢战争中对阿莱西亚的围城战,堪称教科书式的典范。 面对被数万高卢人占据的坚固山城,恺撒没有急于进攻,而是下令建造了一圈长达18公里的围墙(Circumvallation),将阿莱西亚彻底封死。这还不够,考虑到高卢的援军即将到来,恺撒又下令在第一道围墙之外,修建了第二道长达21公里的防线(Contravallation),用以抵御外来的救援。这两道防线之间,遍布着壕沟、削尖的木桩、陷阱和瞭望塔。罗马人硬生生地在敌人的城市之外,建造了另一座“城市”。最终,城内的守军因饥饿而投降,庞大的援军则在坚固的罗马防线面前束手无策,黯然退去。 罗马的围城,是纪律、后勤和工程学的全面胜利。它告诉世界,最坚固的堡垒,有时并非由石头砌成,而是由严密的组织和不屈的意志所构建。

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陷入了长期的分裂与动荡。统一的强权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星罗棋布的封建领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城堡应运而生。它不仅是领主的家,更是其权力和军事存在的象征。整个中世纪的军事建筑学,几乎都在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展开:如何抵御围城。 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童话和传说中的经典城堡形象:高耸的石墙、宽阔的护城河、带有射击孔的塔楼、可以向下投掷滚木矻石的城齿和堞口。城堡的设计极尽精巧之能事,出现了如同心圆般层层设防的“同心城堡”,任何一处被攻破,守军都可以退守到下一层防线。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防御似乎再次占据了上风。 然而,攻击的智慧也在同步进化。在十字军东征期间,欧洲人从东方学来了更先进的攻城技术,其中最具革命性的,便是配重投石机(Trebuchet)。与依赖扭力的旧式投石机不同,它利用杠杆原理和巨大的配重块,能将更重的石弹(重达数百公斤)抛得更远、更准。它巨大的威力,足以对最坚固的城堡造成实质性破坏。 更可怕的武器,则是看不见的瘟疫。中世纪的围城战,往往是卫生状况的灾难。成千上万的士兵和民夫拥挤在肮脏的营地里,垃圾和粪便堆积如山,这为疾病的传播提供了温床。攻击者有时会故意将腐烂的动物尸体,甚至被鼠疫感染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入城内,这可以被视为人类最早的生物战。一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最终的胜利者,往往不是兵力更强的一方,而是更能抵御疾病侵袭的一方。坚壁清野的城堡,或许能挡住刀剑和石弹,却难以抵挡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

一千多年来,城墙与攻城器械的竞赛,始终在“矛与盾”的逻辑中循环往复。然而,一种来自东方的黑色粉末,彻底终结了这场漫长的军备竞赛。当火药与冶金技术结合,制造出第一批原始的大炮时,高墙的时代便迎来了它的黄昏。 早期的火炮粗糙、笨重、装填缓慢,且时常会炸膛。但它所释放的破坏力是前所未见的。沉重的铁球或石球,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能将中世纪领主引以为傲的石墙,像饼干一样砸得粉碎。攻城槌需要数日的撞击,配重投石机需要数周的抛射,而一排大炮,或许只需要几个小时。 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这场技术革命最富戏剧性的象征。这座拥有“永不陷落”之称的帝国都城,其坚固的狄奥多西城墙曾抵御了二十多次大规模围攻。然而,在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巨炮“乌尔班”面前,这道屹立千年的防线最终被撕开了一道道缺口。城墙的倒塌,不仅宣告了一个帝国的灭亡,更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城堡的垂直高度,在火炮面前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成了一个绝佳的靶子。为了应对炮火,军事工程师们发展出了全新的防御体系——“意式棱堡”(Trace Italienne)。这种`棱堡`放弃了高耸的墙体,代之以低矮、厚实、倾斜的土石结构,并设计出星形的突出部(棱堡),使得防御方可以用交叉火力覆盖所有接近的死角。战争,从此变成了炮兵阵地间的精确对轰,以及工兵们挖掘战壕、坑道,一步步向对方防线推进的“堑壕战”雏形。围城战并未消失,只是它的形态,变得更加扁平、更加残酷。

进入20世纪,随着飞机、坦克和远程导弹的出现,传统的、围绕一座孤城的围困战似乎已经过时。机动战和闪电战的理论,强调绕过坚固的据点,直击其战略纵深。然而,围城的幽灵并未散去,它只是脱下了古老的盔甲,换上了现代的外衣,其核心逻辑——孤立、施压、消耗、瓦解——在现代冲突中依然无处不在。 在斯大林格勒、在萨拉热窝、在今天的许多城市冲突中,我们看到了“围城”的现代变体。高墙不再是砖石,而是由断壁残垣、街道和下水道组成的城市迷宫。战争不再是两支军队的对决,而是正规军与隐藏在平民中的武装人员的残酷绞杀。每一栋建筑都是一座堡垒,每一次巷战都是一场微型的围城。 在军事领域之外,围城的概念也被无限延伸。经济制裁,不就是一场针对整个国家的、不见硝烟的围城吗?它切断目标的资金流、技术和商品,试图从内部引发其经济和政治的崩溃。网络攻击中,通过分布式拒绝服务(DDoS)瘫痪一个国家的关键信息基础设施,何尝不是一种数字时代的围城,将其孤立于全球信息网络之外? 从耶利哥的泥墙,到君士坦丁堡的巨石,再到今天无形的数字壁垒,围城的形态在变,但其本质从未改变。它始终是人类冲突中一种极致的表达:一方拼尽全力画地为牢,另一方则想尽办法破壁而入。这场关于“墙”的战争,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还将以我们尚未知晓的方式,继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