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一座收藏世界的殿堂
大英博物馆(The British Museum),它并非一座简单的建筑,而是一个有生命的观念的化身。它诞生于启蒙运动的理想主义光辉之中,是世界上第一座向公众开放的国家博物馆。它的使命宏大得近乎狂妄:收藏整个人类世界的物质文明,并将其无偿地展示给所有“好学和好奇的人”。从汉斯·斯隆爵士的私人珍藏,到一个囊括了全球文明精华的庞大知识殿堂,大英博物馆的生命史,就是一部浓缩的、关于人类如何看待自身历史、如何收集、诠释并争论过去的微型史诗。它既是全人类共享的文化宝库,也是帝国时代留下的、引发无尽争议的复杂遗产。
思想的种子:一位医生的遗嘱与启蒙之光
大英博物馆的故事,始于一个非凡的收藏家和一份改变世界的遗嘱。这位收藏家是汉斯·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一位在18世纪声名显赫的医生和博物学家。斯隆的一生痴迷于收集,但他的收集并非简单的囤积。在他的眼中,每一块矿石、每一株植物标本、每一枚古钱币,都是解读自然与人类历史的密码。他用医生的严谨和博物学家的热情,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世界缩影”,其藏品数量在当时达到了惊人的71,000件。 当斯隆在1753年以92岁高龄去世时,他留下了一份远见卓识的遗嘱。他不希望自己毕生的心血被后人拆分、散落或私藏,而是希望它能“为了通用”(for the use and benefit of the publick)。他提议,只要国会向其继承人支付20,000英镑(这笔钱远低于藏品的实际价值),他的全部收藏便可归国家所有。这份遗嘱背后,是启蒙时代最核心的精神:知识是普世的,应当被分享,而非禁锢在少数贵族的书房里。 英国国会接受了这个慷慨的提议。1753年6月7日,国会通过法案,批准购买斯隆的藏品,并整合了另外两个重要的文献收藏——科顿爵士的图书馆和哈利家族的收藏,正式宣告了大英博物馆的诞生。为了容纳这些宝藏,政府买下了位于布鲁姆斯伯里区的蒙塔古府(Montagu House),一座17世纪的贵族宅邸。1759年1月15日,大英博物馆正式向公众敞开大门。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创举。它不再是国王的私产或教会的圣地,而是属于所有公民的知识空间。一颗思想的种子,就此在伦敦的心脏地带,萌发出了最初的嫩芽。
帝国的方舟:在世界的四角收集历史
如果说启蒙思想为大英博物馆注入了灵魂,那么大英帝国的全球扩张则为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血肉。在随后的一个半世纪里,伴随着米字旗在全球的飘扬,大英博物馆的藏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急剧膨胀。它就像一艘巨大的文化方舟,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人类文明的“样本”运回伦敦。 这个过程充满了传奇、冒险,当然,也伴随着权力的烙印。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两件镇馆之宝的到来。
罗塞塔石碑的传奇
1799年,拿破仑远征埃及的军队偶然发现了一块刻有三种文字的黑色玄武岩石板。这便是后来举世闻名的`罗塞塔石碑`。它很快被法国学者意识到其破解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巨大价值。然而,历史开了一个玩笑。1801年,英军在埃及击败法军,根据《亚历山大条约》,这块石碑以及其他法军发现的古物被移交给了英方。次年,它被运抵英国,并正式入藏大英博物馆。这块不起眼的石头,最终成为了解开一个失落文明的钥匙,它的到来,象征着博物馆不再仅仅是收藏奇珍异宝,更是进行学术研究、破译人类历史密码的重镇。
帕特农神庙的争议
另一个故事则更具争议。19世纪初,英国驻奥斯曼帝国大使额尔金勋爵(Lord Elgin),在获得当时统治希腊的奥斯曼当局的许可后,从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Parthenon)上拆解下大量精美的大理石雕塑,并将其运回英国。额尔金声称,他的行为是为了保护这些濒临毁灭的艺术品。1816年,在巨大的财务压力下,他将这批雕塑卖给了英国政府,后者将其交由大英博物馆收藏。这批后来被称为“额尔金石雕”(Elgin Marbles)的藏品,自入馆之日起,便引发了持续两个世纪的归还争议。它们的到来,让大英博物馆成为了古典艺术的殿堂,也让它背负上了“文化掠夺”的沉重指控。 在那个时代,探险家、外交官、军人和学者们,将来自埃及的木乃伊、亚述的巨型人首翼牛像、中国的精美瓷器、印度的神圣雕像源源不断地送入博物馆。大英博物馆迅速成长为一个“日不落”的文化帝国,它的展厅,仿佛是整个世界文明的索引。
知识的圣殿:从蒙塔古府到布鲁姆斯伯里
随着藏品数量的爆炸式增长,最初的蒙塔古府早已不堪重负。它狭小、阴暗,而且存在火灾隐患。一座全新的、能够匹配其宏伟收藏和崇高使命的建筑,变得势在必行。 1823年,建筑师罗伯特·斯默克爵士(Sir Robert Smirke)接手了这个历史性的任务。他构想了一座宏伟的四方形庭院式建筑,其风格选择了当时最为流行的`新古典主义建筑`(Neoclassical architecture)。斯默克深受古希腊文化的影响,他用巨大的爱奥尼柱式、宏伟的三角楣和庄严的阶梯,将博物馆打造成一座供奉知识与艺术的现代“圣殿”。这种设计本身就是一种宣言:它将大英博物馆的精神与古希腊的民主、哲学和艺术理想联系在一起,宣告了其作为西方文明正统继承者的地位。 新馆的建设历时近三十年,逐步取代了老旧的蒙塔古府。而在新馆的中央庭院,诞生了另一个传奇空间——圆形阅览室(Round Reading Room)。这个巨大的穹顶空间于1857年开放,它的书架沿墙壁环绕而上,构成了一个令人敬畏的知识穹顶。这里迅速成为全世界学者的朝圣地,从卡尔·马克思到弗吉尼亚·伍尔夫,无数伟大的思想家曾在这里汲取养分。圆形阅览室与它所属的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共同构成了19世纪全世界最重要的知识中心之一。 至此,大英博物馆完成了它的物理形态与精神身份的塑造。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收藏馆,而是一座纪念碑,一座象征着理性、秩序和人类智慧的宏伟圣殿。
成长的割裂:知识的分野与现代新生
进入20世纪,大英博物馆这个庞大的知识生命体,也迎来了“成长的烦恼”。它所秉持的“收藏一切”的普遍主义理想,在知识爆炸和学科细分的浪潮下面临巨大挑战。一个机构已经无法同时胜任自然历史、人类学、考古学和国家`图书馆`等多重角色。于是,一场深刻的“细胞分裂”开始了。
- 自然历史的分离: 1881年,数量庞大的自然历史标本——包括从斯隆医生那里继承来的植物和动物收藏,以及查尔斯·达尔文从“小猎犬号”航行中带回的珍贵样本——被悉数迁出,搬入了位于南肯辛顿区的新家,即后来的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次重大的“割裂”,它标志着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正式分野。
- 图书馆的独立: 更为深刻的变革发生在20世纪末。1973年,英国议会决定将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国家中央图书馆等机构合并,成立一个独立的国家图书馆——大英图书馆(The British Library)。经过长达二十多年的过渡,1997年,图书馆的藏书和功能完全从博物馆中剥离,迁入了位于圣潘克拉斯的新馆。曾经作为博物馆心脏的圆形阅览室,也随之沉寂下来。
这两次重要的分离,让大英博物馆的定位变得更加清晰:它成为了一座专注于人类历史、艺术和文化的博物馆。然而,失去了圆形阅览室这个核心,博物馆的中央庭院变成了一片被遗忘的空地。世纪之交,一场雄心勃勃的改造计划应运而生。由著名建筑师诺曼·福斯特设计的“大中庭”(Great Court)项目,用一个巨大的、由3312块独立玻璃片组成的网壳穹顶,覆盖了整个中央庭院,并将修复后的圆形阅览室重新置于其中心。 2000年,大中庭正式开放。它如同一片流动的光之海洋,将博物馆的古典建筑与现代设计完美融合,创造出一个开放、明亮、充满活力的公共空间。这次新生,不仅在物理上重塑了博物馆的心脏,更在精神上宣告了它的新姿态:一个更加开放、包容,并积极与公众对话的21世纪博物馆。
未尽的对话:遗产、归还与博物馆的未来
今天的大英博物馆,每年吸引着数百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人们在这里穿梭于不同的文明之间,惊叹于人类创造力的伟大。然而,在赞誉的光环之下,它也身处一场前所未有的全球性对话与辩论的中心。 “谁拥有历史?”——这个问题,在后殖民时代的今天,被前所未有地尖锐提出。
- 额尔金石雕: 希腊政府从未放弃过对帕特农神庙石雕的索回要求,认为它们是希腊民族身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 贝宁青铜器: 1897年,英军攻陷贝宁王国(位于今尼日利亚),将数千件精美的青铜和象牙雕塑掠走,其中大部分最终流入大英博物馆。尼日利亚多年来一直要求归还这些被视为国家灵魂的艺术品。
- 复活节岛石像: 智利政府和拉帕努伊人也在呼吁归还被探险家带走的复活节岛摩艾石像“Hoa Hakananai'a”。
面对这些声音,大英博物馆坚持其“普遍性博物馆”的立场。它认为,将来自世界各地的藏品并置一堂,能够揭示不同文化之间交流互鉴的宏大叙事,让它们在一个全球性的语境中被更多人欣赏和研究。这场关于所有权、文化遗产和历史正义的辩论,至今仍在继续,没有简单的答案。 大英博物馆的“简史”,是一个从个人收藏走向国家机构,从帝国方舟演变为全球文化枢纽的故事。它见证了启蒙的理想、帝国的野心、知识的演变和时代的变迁。它的未来,将不再仅仅是守护那些古老的石头与黄金,而是在一个日益互联却又充满分歧的世界里,扮演一个更加复杂和重要的角色:一个促进理解、激发对话、并与全人类共同反思我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的平台。这个收藏了世界的殿堂,它的故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