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施里曼:用黄金与梦想挖掘史诗的寻宝者

海因里希·施里曼 (Heinrich Schliemann) 是一位几乎无法被简单归类的历史人物。他既是19世纪的商业巨子,也是一位狂热的业余考古学家;他既是证明了荷马史诗具有历史真实性的英雄,也是一位因其粗暴发掘方法而备受争议的“破坏者”。他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比荷马史诗还要离奇的探险故事。这个贫穷的德国牧师之子,凭借着对古代英雄世界的执着幻想和惊人的商业天赋,积累了巨额财富,并最终将这笔财富化作铲子和炸药,凿开了通往失落文明的大门。施里曼用他充满矛盾的一生向世界证明:有时,最伟大的发现并非源于严谨的科学方法,而是源于一个固执到近乎疯狂的梦想。他并未“发现”特洛伊,而是“发明”了我们今天所知的、那个从神话走进历史的特洛伊

故事的起点,并非在爱琴海的骄阳之下,而是在德意志北方一个清冷的小村庄。1822年,海因里希·施里曼出生在一个贫困的牧师家庭。他的童年与财富或荣耀无缘,唯一的慰藉来自父亲书架上的古老传说。在他七岁那年,父亲送给他一本插图版的《世界史》作为圣诞礼物,书中一幅描绘英雄埃涅阿斯背着父亲逃离火光冲天的特洛伊城的插图,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小施里曼的心。 “父亲,”他问道,“这都是真的吗?特洛伊真的有这么高的城墙吗?” 父亲叹了口气,回答说这只是一个诗人想象的故事,一座早已消失在时间尘埃里的城市。但这个答案无法让小施里曼信服。他斩钉截铁地对父亲宣称:“不,特洛伊一定还在!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去找到它!” 这个童年的誓言,成了贯穿施里曼一生的信条。在那个科学精神尚未完全驱散浪漫主义迷雾的时代,大多数学者都将荷马 (Homer) 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视为优美的文学幻想,而非真实历史的记录。特洛伊战争中的阿喀琉斯、赫克托耳和美丽的海伦,不过是神话中的幻影。但对施里曼而言,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血肉之躯,他们的城市就埋藏在某个地方,等待着被人唤醒。这个看似天真的信念,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执念的种子,它将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汲取商业世界的养分,最终长成一棵足以撼动历史基石的参天大树。

梦想是宏伟的,但现实却是骨感的。14岁时,由于家庭陷入困境,施里曼被迫辍学,在一家杂货店当学徒。他的工作枯燥而繁重,每天从清晨五点忙到深夜十一点,包装鲱鱼、贩卖土豆,生活似乎与他的英雄梦相去甚远。然而,命运的转折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然降临。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摇摇晃晃地走进店里,用古希腊语背诵起荷马史诗的片段。尽管施里曼一个词也听不懂,但那抑扬顿挫的音韵仿佛来自另一个高贵、英雄的世界,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他用自己仅有的几分钱,请那个酒鬼一遍又一遍地朗诵,直到将那神圣的旋律刻入灵魂深处。 这次经历让他意识到,通往梦想的第一步是语言。他开始利用一切业余时间疯狂地学习。他发明了一套独特的语言学习法:大量阅读、从不翻译、每天请老师、在背诵中学习。据说,他学习任何一门语言都只需要六个星期。从英语、法语到荷兰语、西班牙语,乃至俄语,语言天赋为他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 1846年,他作为一家贸易公司的代理人被派往圣彼得堡。凭借对俄语的精通和敏锐的商业嗅觉,他迅速在俄国商界站稳了脚跟。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遇:他利用加州淘金热倒卖金砂,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大发军火财。他建立了自己的商行,从事靛蓝、棉花和茶叶贸易,生意遍布全球。到40岁出头时,那个曾经的杂货店学徒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位拥有巨额财富的商业巨子。 然而,对施里曼而言,这泼天的财富本身并非目的,而仅仅是实现童年梦想的工具。他曾写道:“我赚取这么多钱,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实现我生命中最伟大的理想——发掘特洛伊。”1868年,年仅46岁的施里曼,在事业的巅峰时期,毅然决定退休。他清算了所有生意,将全部的精力与财富,都投入到那场跨越了四十年的童年之梦中。黄金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他要踏上寻找英雄的史诗之路。

一个手握万贯家财的商人,如何才能转型为一名考古学家?施里曼选择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去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学习。他来到巴黎索邦大学,系统地学习希腊语言、文学和考古学。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听懂音韵的少年,他现在可以直接阅读古希腊原文的《伊利亚特》,字斟句酌地分析其中的每一个地理线索。 在施里曼的时代,关于特洛伊的真实位置众说纷纭。主流观点认为,如果特洛伊真的存在,它应该位于一个叫布纳巴什 (Pınarbaşı) 的地方。但施里曼手持荷马史诗,像拿着一份精确的藏宝图,亲自踏上了土耳其的土地进行勘察。他根据史诗中的描述,推断出几个关键条件:

  • 特洛伊城必须离海不远,以便希腊人能迅速往返于战船和战场。
  • 战场必须是广阔的平原,能容纳下两支庞大的军队。
  • 城市必须建在一座可以俯瞰平原的山丘上。

布纳巴什离海太远,山势也过于陡峭,不符合史诗的描述。正当施里曼感到困惑时,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另一位关键人物——英国侨领兼业余考古学家弗兰克·卡尔弗特 (Frank Calvert)。卡尔弗特家族在当地拥有大片土地,其中就包括一座名为希沙利克 (Hisarlik) 的小山丘。卡尔弗特早就怀疑希沙利克是特洛伊的遗址,并进行过小规模的试掘,但他缺乏足够的资金进行大规模发掘。 当施里曼带着他的“荷马罗盘”找到卡尔弗特时,两人一拍即合。卡尔弗特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和盘托出,更加坚定了施里曼的信心。希沙利克山丘,在土耳其语中意为“有城堡的地方”,它完美地符合了史诗中的所有地理特征。1871年,在获得了奥斯曼政府的许可后,施里曼雇佣了上百名工人,带着他从商界沿用而来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在希沙利克山丘上插上了第一把铲子。一场即将震惊世界,也即将在考古学史上留下浓重争议一笔的发掘,正式拉开了序幕。

施里曼的发掘现场,与其说是一个严谨的考古工地,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他只有一个目标:尽快挖到荷马时代的特洛伊,找到普里阿摩斯王的宫殿。他对地表之下的其他历史层次毫无兴趣,认为它们是通往英雄时代的“垃圾”。 为了加速进程,他使用了当时考古学家闻所未闻的工具:炸药。他指挥工人们在希沙利克山丘的中央,挖开了一条宽40米、深达15米的巨大探方,像一把巨型的刀,直愣愣地切开了这座沉睡了数千年的历史蛋糕。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在后世考古学家看来是无法饶恕的罪行。希沙利克山丘并非只有一座城市,而是一个包含了从青铜时代早期到罗马时代,前后跨越3500年的九座城市层层叠加的遗址。每一层都代表着一段独特的历史。施里曼为了寻找他心中的“荷马特洛伊”,毫不犹豫地摧毁了它上面更晚近的希腊和罗马时期的遗迹。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一心寻找的“特洛伊第六层”——也就是今天学者们公认最接近荷马史诗描述的特洛伊城——也被他大部分挖穿并破坏了。他错误地认为,最古老的城市才应该是英雄的城市,因此将发掘的重点放在了更深、更古老的“特洛伊第二层”。他坚信,这座被大火焚毁过的古城,就是普里阿摩斯王的都城。 尽管方法备受诟病,但施里曼的发现却是惊人的。他挖出了巨大的城墙、宏伟的塔楼和铺砌的街道。他证明了希沙利克山丘下确实埋藏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古代城市。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兴奋地写道:“我找到了!荷马没有说谎!”然而,真正让他名垂青史的,并不是这些城墙,而是一批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宝藏。

1873年5月底,就在发掘工作即将结束之际,施里曼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刻。据他自己后来的描述,那天清晨,他在城墙边的一个破口处,瞥见了一抹异样的金属光泽。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黄金。为了防止工人私藏,他急中生智地大喊“休息!”,并以妻子索菲亚过生日为由遣散了所有工人。 在炙热的阳光下,只剩下施里曼和他的希腊妻子索菲亚·施里曼 (Sophia Schliemann)。他用一把大刀和双手,疯狂地从坚硬的土层中挖掘。最终,一个巨大的铜制器皿暴露出来,里面装满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宝物:数千件黄金饰品、纯金打造的头冠、精美的耳环、成串的项链、以及银质和象牙的器物。施里曼认定,这就是特洛伊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在城破之前匆忙埋下的宝藏,他甚至想象海伦本人曾经佩戴过这些首饰。 为了将这批“普里阿摩斯宝藏” (Priam's Treasure) 占为己有,施里曼秘密地将其分批藏在菜篮子里,走私出了奥斯曼帝国。不久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轰动世界的举动:他让美丽的妻子索菲亚佩戴上其中最华丽的“海伦的珠宝”,并用当时刚刚兴起的照相机 (Camera) 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随着新闻传遍了欧美,成为19世纪最著名的图像之一。一个古代神话中的王后,仿佛穿越时空,复活在了现代人的眼前。 这一发现,彻底改变了公众对古代史的看法。施里曼从一个被学院派视为异想天开的狂人,一跃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报纸称他为“现代的阿伽门农”,人们不再怀疑荷马史诗的真实性。然而,胜利的背后也埋下了巨大的争议:奥斯曼政府因他非法走私国宝而对他提起诉讼;而更严峻的学术挑战,则在未来等待着他。

特洛伊的成功并没有让施里曼停下脚步。如果特洛伊是真实的,那么打败它的希腊联军领袖——“万王之王”阿伽门农的王国,也必然真实存在。根据史诗和古代地理学家的记载,施里曼将下一个目标锁定在了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 1876年,施里曼在迈锡尼的狮子门内开始发掘。这一次,他更加幸运。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由石板围成的圆形墓地,也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竖井墓” (Shaft Graves)。在这些深达数米的墓穴中,他找到了比“普里阿摩斯宝藏”更为惊人的财富。15具王室成员的遗骸被金面具、金胸甲、金冠和青铜兵器所覆盖。 当他从其中一具遗骸的脸上揭下一张制作精美的黄金面具时,他激动地向希腊国王发电报:“我凝视着阿伽门农的面容!”这张“阿伽门农面具” (Mask of Agamemnon) 再次震惊了世界,成为爱琴海青铜文明的标志。尽管后来的研究表明,这座面具的主人比特洛伊战争的时代还要早三百年左右,但施里曼的发现,确凿无疑地揭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富裕而强大的史前文明。 这个失落的文明,因其发现地而被命名为“迈锡尼文明”,它正是荷马史诗中英雄时代的真实历史背景。从特洛伊到迈锡尼,施里曼以无可辩驳的实物证据,将一个完整的“荷马世界”从神话的迷雾中拉了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

施里曼的一生,始终被鲜花与唾骂所包围。他去世后,对他的评价也走向了两个极端。 批评者们永远无法原谅他那灾难性的发掘方法。他像推土机一样铲平了希沙利克的历史地层,对考古学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他们指责他沽名钓誉、夸大其词,甚至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有证据显示,他发现“普里阿摩斯宝藏”的戏剧性故事,包括他妻子索菲亚在场的细节,都可能是他为了增加传奇色彩而编造的。更致命的指控是,他发现的宝藏并非来自同一个窖藏,而是他从不同地方搜集而来,并有意将其“组合”成了轰动一时的“国王宝藏”。同样,“阿伽门农面具”的真伪也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认为面具上那两撇上翘的胡子,更符合19世纪德国皇帝的审美,而非青铜时代的风格。 然而,无论他有多少瑕疵,施里曼的功绩同样是不可磨灭的。

  • 他验证了神话: 在他之前,荷马是诗人;在他之后,荷马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历史学家。他证明了爱琴海地区在古典希腊之前,确实存在过一个辉煌的青铜时代文明。
  • 他创造了公众考古学: 他善于利用媒体,将冷门的考古发现变成全球热议的新闻。他点燃了大众对古代历史的热情,激励了无数后继者投身于考古事业。
  • 他开启了新领域: 他的发现为“迈锡尼学”和“爱琴海史前史”这两门全新的学科奠定了基础。他挖出的文物,如今已是世界各大博物馆 (Museum) 的镇馆之宝,持续诉说着那个遥远的英雄时代。

海因里希·施里曼,这个用黄金与梦想挖掘史诗的男人,最终于1890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猝然离世。他的遗体被运回雅典,葬于一个仿照古希腊神庙风格建造的陵墓中,墓碑上刻着“献给英雄施里曼”。他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信仰个人意志、充满浪漫主义激情的征服者。他用商人的精明为梦想定价,用探险家的狂热去实现它。他的铁铲或许粗暴地搅乱了历史的层次,却也凿开了一扇通往失落世界的大门,让我们得以一窥那个英雄与黄金交相辉映的辉煌年代。他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献给所有追梦者的、惊心动魄的现代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