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松门左卫门:木偶与人间的悲喜剧大师

近松门左卫门 (Chikamatsu Monzaemon),本名杉森信盛,是日本江户时代最璀璨的戏剧星辰。他被后世尊为“日本的莎士比亚”,这一称号并非虚誉,而是对他革命性贡献的精准概括。在那个由武士、商人和艺妓共同编织的浮华世界里,近松以其生花妙笔,为冰冷的木偶注入了炽热的灵魂,将街头巷尾的真实悲欢搬上了方寸舞台。他一生创作了超过一百部剧本,其领域横跨了以木偶为主角的人形净琉璃和由真人演员出演的歌舞伎。他最大的创举,在于将戏剧的焦点从遥远的神话传说和英雄史诗,转移到了普通町人(市民)内心深处“义理”(社会责任)与“人情”(个人情感)的激烈冲突上。他的作品,既是江户时代市民社会的一面镜子,也是一曲曲超越时空、叩问人性的永恒悲歌。

在近松门左卫门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之前,他首先是杉森信盛,一个身份跌宕的武士之子。他的生命,就像他笔下的许多故事一样,始于一个秩序井然却正在悄然瓦解的旧世界。

近松门左卫门于1653年出生,其家族曾是显赫的武士阶层。然而,他降生之时,日本正处于“德川承平”的漫长和平期。战国时代的刀光剑影已然远去,武士阶级作为战斗集团的实用价值逐渐消退,许多武士家族因此家道中落。近松的家庭也未能幸免。这种从特权阶层滑落的经历,成为他一生创作中无法忽视的底色。它让他既能理解武士阶级所恪守的荣誉、忠诚与“义理”,又能以一种近乎平视的目光,观察和共情于新兴的町人阶级——那些在和平年代凭借商业手腕和勤劳积累财富的市民。 他的早年岁月在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京都度过,这使他有机会接触到贵族阶的古典文学和优雅艺术。然而,生活的窘迫又将他推向了充满活力的市井社会。这种独特的成长轨迹,如同一个精密的棱镜,让他能够折射出上层社会的典雅与下层社会的生猛,并将二者熔于一炉,淬炼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剧语言。

青年时代的近松,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在京都剧场后台和文人圈子里,贪婪地吸收着创作的养分。彼时的戏剧界,正处于一个充满活力的萌芽期。无论是人形净琉璃还是歌舞伎,都还处在形式大于内容的阶段,剧本往往只是为华丽的表演和唱腔服务的简单框架。 近松最初的创作生涯是匿名的,他可能为当时的净琉璃大师宇治加贺掾工作,也可能在不同的剧团间游走,打磨着自己的笔锋。这是一个漫长的“学徒”阶段,他学习如何用精炼的语言构建冲突,如何用富有韵律的文辞配合三味线的曲调,如何牵动观众的心弦。他并非横空出世的天才,而是在喧嚣的后台,于油灯之下,一字一句地学会了如何用“言语”这件最强大的武器,去捕捉人性的幽微与伟大。他看到,舞台上的木偶和演员,缺少的不是技巧,而是一颗能够让观众感同身受的“心”。而这颗心,只能由剧作家来赋予。

17世纪末,近松门左卫门的人生与事业迎来了决定性的转折。他将自己的才华带到了商业气息浓厚的大阪,在这里,他与一位伟大的说唱艺人相遇,共同开启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戏剧革命。他们让原本被视为儿童玩具的木偶,站立起来,成为了承载深刻悲剧的主角。

1684年,大阪道顿堀的河畔,一座名为“竹本座”的新剧场拔地而起。它的创立者,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净琉璃“太夫”(说唱者)——竹本义太夫。义太夫的唱腔雄浑悲壮,极具感染力,但他意识到,要想让人形净琉璃成为一门真正的艺术,他需要一个能与之匹配的强大剧本。 命运的丝线将近松与义太夫牵引到了一起。近松成为了竹本座的专属剧作家。这次合作,是日本戏剧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双剑合璧”。义太夫那洞穿人心的声音,找到了近松笔下充满血肉的文字作为载体;而近松那些描绘人性挣扎的诗句,也通过义太夫的吟唱,化作了摄人心魄的力量。他们共同确立了一个颠覆性的理念:在净琉璃表演中,剧本是“根”,说唱是“花”,木偶是“叶”。戏剧的灵魂,源自作家笔下的故事。

在竹本座,近松首先在“时代物”(历史剧)领域大放异彩。他于1685年创作的《后继者曾我》一炮而红,让竹本座声名鹊起。这些历史剧,看似在讲述古代武士的忠孝节义与恩怨情仇,但其内核却常常影射着当下的社会现实。在幕府严格的审查制度下,借古讽今是一种高明的创作策略。 近松的“时代物”巅峰之作,是1715年上演的《国姓爷合战》。这部以中国明末清初郑成功为原型的英雄史诗,创造了日本戏剧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它连续上演了17个月,观众如痴如醉。剧中的和藤内(郑成功)不再是单薄的英雄符号,他有勇有谋,也有彷徨与挣扎。近松用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雄健的笔力,构建了一个宏大的世界,将净琉璃的艺术表现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部剧的成功,标志着人形净琉璃彻底摆脱了简陋的草台班子形象,成为能与歌舞伎分庭抗礼,甚至在文学性上更胜一筹的高雅艺术。

近松对净琉璃最核心的改造,在于他对“木偶”这一媒介的深刻理解。在他之前,木偶更多是展现奇观和动作的道具。但在近松看来,正因为木偶是“非人”的,它才能够比真人演员更纯粹地承载人类最极致的情感,而不被演员自身的特质所局限。 他曾有一段著名的论述,道出了他创作的精髓。他认为,艺术的魅力在于“虚实皮膜之间”——它既不能完全写实,否则就失去了艺术的提炼;也不能完全虚构,否则就无法引发共鸣。最好的戏剧,就是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那一层薄薄的“皮膜”上舞蹈。他笔下的木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充满了精确计算的心理依据。配合着义太夫的吟唱和三味线时而激昂、时而哀婉的旋律,那些由三个人共同操作的木偶,仿佛真的拥有了心跳和呼吸。观众看到的不再是樟木人偶,而是为爱与责任所困的灵魂。近松,就是那个为木偶注入灵魂的皮格马利翁。

如果说“时代物”的成功奠定了近松的“戏剧之王”地位,那么他另一类作品——“世话物”(社会剧或家庭剧)的诞生,则真正让他成为了不朽的“人间观察者”。他将笔锋从宏大的历史战场转向了大阪喧闹的街巷和局促的商铺,为那些在金钱、规则和欲望中挣扎的普通人立传。

“世话物”是近松最伟大的发明。这类戏剧的主角不再是武将或贵族,而是商人、伙计、妓女、主妇……这些活生生的町人。戏剧的核心冲突,也从家国大义转向了一个更为普世和煎熬的内在矛盾:义理 (giri)人情 (ninjō) 的对立。

  • 义理:指的是维系社会运转的一切外部规范与责任。它包括对主君的忠诚、对父母的孝顺、对商业伙伴的信用、对社会名誉的维护。它是一张无形的网,将江户时代的每一个人都牢牢网住。
  • 人情:指的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的个人情感。它是爱情、亲情、欲望、同情,是人作为独立个体最真实的冲动。

在近松的笔下,他的人物总是被抛到这个“义理”与“人情”的十字路口。一个年轻的伙计爱上了身份低微的妓女(人情),但他背负着对雇主的责任和家族的期望(义理);一对恋人渴望结合(人情),却因金钱的纠葛和门第的阻碍而无法如愿(义理)。这种无法两全的痛苦抉择,是当时每一个市民都可能面临的困境。近松没有简单地评判对错,而是以巨大的同情,展示了这些小人物在命运的枷锁面前无力的挣扎,从而引发了观众排山倒海般的情感共鸣。

1703年,一部名为《曾根崎心中》(意为“在曾根崎殉情”)的“世话物”在竹本座上演,它像一颗炸雷,引爆了整个大阪。这部剧的颠覆性在于,它取材于一个月前刚刚发生在本地的一起真实事件:酱油店的伙计德兵卫与妓女阿初,因无法结合,在曾根崎的露天神社双双自杀。 近松以惊人的速度,将这则社会新闻改编成了感人至深的戏剧。他没有猎奇地展示死亡,而是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德兵卫与阿初走向死亡的过程。剧中,德兵卫被朋友欺骗,失去了金钱和名誉,被“义理”的世界彻底抛弃。在绝望中,只有阿初的“人情”是他唯一的光。当他们在深夜走向刑场般的殉情之地时,近松写下了那段著名的道行(旅程)唱词:“此世名残,夜半之名残……死路之上,岂不正是赴生之始。” 这部剧的成功是空前的。它开创了“心中物”(殉情剧)这一全新类型。观众为剧中人的命运流下热泪,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艺术形式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引发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社会后果——现实中模仿剧中情节的殉情事件竟层出不穷。这股“殉情热潮”最终迫使幕府颁布法令,禁止上演“心中物”。一部戏剧能够搅动社会风潮至此,足见近松的笔触已深入人心,抵达了人性最柔软、最危险的地带。

近松门左卫门于1724年逝世,但他点燃的戏剧之火并未熄灭。他的故事和精神,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跨越了人形净琉璃的舞台,飘向了更广阔的歌舞伎世界,并最终融入了日本现代文化的血脉之中。

在近松的时代,人形净琉璃和歌舞伎是既竞争又共生的关系。一部在净琉璃舞台大获成功的剧目,很快就会被改编成歌舞伎版本。近松的许多作品,如《国姓爷合战》和《曾根崎心中》,都迅速被搬上了歌舞伎舞台,并由当时最红的明星演员出演。 这种改编并非简单的复制。净琉璃的长处在于其文学性和音乐性,通过说唱者的吟诵,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人物复杂的内心独白。而歌舞伎的魅力则在于真人演员的明星光环和充满视觉冲击力的表演。近松的剧本,以其强大的故事内核和深刻的人物塑造,为两种艺术形式都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时至今日,许多近松的作品在歌舞伎舞台上的上演频率,甚至超过了其诞生的净琉璃舞台,它们早已成为歌舞伎的经典保留剧目,证明了其故事生命力的强大与普适。

将近松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绝非仅仅因为他们的崇高地位。二者之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

  1. 语言的创造者:他们都极大地丰富和锤炼了本民族的戏剧语言,创造了无数流传后世的经典台词和表达方式。
  2. 人性的洞察者: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人性的深渊,无论是宏大的历史悲剧还是日常的爱恨情仇,他们笔下的人物都具有超越时代的复杂性和心理深度。
  3. 类型的开创者:莎士比亚完善了悲剧、喜剧和历史剧的范式,而近松则开创了“世话物”和“心中物”,为日本戏剧开辟了全新的疆域。
  4. 大众与精英的桥梁:他们的作品既能吸引普罗大众,也经得起文人学者的反复解读,成功地连接了通俗娱乐与高雅艺术。

近松所揭示的“义理”与“人情”的冲突,更是成为了一个母题,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日本文学与电影。从小说家井原西鹤到电影大师沟口健二、小津安二郎,我们都能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近松的影子——那种对于人在社会规范与个人情感夹缝中生存状态的深切凝视。

随着时代的变迁,人形净琉璃歌舞伎这些传统艺术,在现代娱乐方式的冲击下,受众范围已不复往日辉煌。然而,近松门左卫门并未随之消逝。他的名字,已经从一个剧作家,化为了一个文化符号。他所创造的故事,早已挣脱了木偶与舞台的束缚,成为了日本民族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今天,当我们谈论日本文化中那种独特的、在克制的社会规则之下涌动着的激烈情感时,我们其实仍在谈论近松。他用一生证明,最伟大的故事,并非来自天上宫阙或英雄神殿,而是源自人间最平凡的角落,源自那些在责任与欲望之间徘徊、在绝望中寻求一丝光亮的普通人的心跳。这心跳,通过三百多年前的木偶与歌声,跨越时空,至今依然在我们耳边清晰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