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伎(Kabuki)是日本独有的一种戏剧艺术,一门融合了风格化表演、华丽妆容、精致服装与复杂舞台机关的综合性舞台艺术。它的名字由三个汉字组成:“歌”(歌唱)、“舞”(舞蹈)和“伎”(技巧),精准地概括了其核心元素。但歌舞伎远不止于此,它是一面映照日本社会数百年变迁的镜子,是一部由市井百姓书写的生动史诗。它诞生于混乱与秩序交替的年代,在压制与反抗中淬炼出独特的审美,曾是平民阶层最狂热的流行文化,也曾在现代化的浪潮中险些搁浅。从京都河畔一场离经叛道的舞蹈开始,历经四百余年的风雨,歌舞伎最终演化为一门精致、深奥且享誉世界的国粹艺术,它本身就是一部浓缩了日本文化精神的“简史”。
歌舞伎的传奇,始于一个躁动不安的时代和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 17世纪初,日本刚刚结束了长达百年的战国时代,德川家康开启了长达两个半世纪的江户时代。和平降临,但社会中仍涌动着一股无处安放的能量。武士阶层之外,一股新的力量——市民(町人)阶层,正在城市的土壤中悄然崛起。他们有钱、有闲,渴望着新的娱乐方式来填充和平年代的空虚。 大约在1603年,一位自称来自出云大社的巫女——出雲の阿国(Izumo no Okuni),来到了当时的文化中心京都。她没有在庄严肃穆的寺社里祈祷,而是在鸭川的干涸河床上搭起了简陋的舞台。在这里,她表演了一种被称为“かぶき踊り”(Kabuki Odori)的新式舞蹈。 “かぶき”(Kabuki)一词源于动词“倾く”(kabuku),意为“倾斜”、“偏离常规”。在当时,这个词被用来形容那些衣着奇特、行为乖张的浪荡武士或青年,他们被称为“倾奇者”(kabukimono)。阿国的表演,正是这种“倾奇”精神的完美体现。她女扮男装,身着华服,佩戴十字架(当时新潮的舶来品),模仿着“倾奇者”拜访茶馆、调笑女子的情景。她的舞蹈充满挑逗性,音乐节奏强烈,与当时主流的、舒缓雅致的“能剧”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官冲击。阿国的表演打破了神圣与世俗、男性与女性、高雅与低俗的界限。它原始、野性、充满生命力,精准地捕捉到了时代转换期人们内心的骚动与欲望。很快,阿国的“倾奇舞”轰动了整个京都,并迅速传播开来。无数的模仿者和戏班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歌舞伎的种子,就在这片自由而混乱的河滩上,被一个叛逆的灵魂播撒了下去。
阿国开启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民众被压抑已久的娱乐天性。她所创立的女歌舞伎(Onna Kabuki)迅速发展,许多女性表演团体,其中不乏妓女,在全国各地进行巡演。这些表演往往与色情服务交织在一起,舞台上下弥漫着一股暧昧而危险的气息。 新兴的德川幕府,以建立严格的社会秩序为己任,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乱象”忍无可忍。歌舞伎剧场成了武士们为争夺心仪女伶而拔刀相向的场所,严重威胁了公共治安。于是,在1629年,幕府发布了一道严厉的禁令:禁止女性登上歌舞伎舞台。 这项禁令,是歌舞伎生命周期中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却也意外地催生了它的第一次进化。 既然女性不能演,那么就由年轻貌美的少年来吧。若众歌舞伎(Wakashu Kabuki)应运而生。这些留着未成年发式(前发)的少年演员,以其雌雄莫辨的魅力,扮演着所有角色,再次点燃了观众的热情。然而,历史重演了。若众歌舞伎同样与男色交易纠缠不清,引发了新的社会风纪问题。幕府再次出手,于1652年,连同少年演员也一并被逐出舞台。 歌舞伎似乎走到了绝路。两次禁令,剥夺了它最原始、最直接的性别魅力。它仿佛一棵被砍去枝叶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然而,正是这种看似毁灭性的打击,迫使歌舞伎将发展的重心从外在的感官刺激,转向内在的戏剧深度和表演技巧的淬炼。为了生存,它必须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
在与幕府的反复拉锯中,剧场主们找到了一个折衷方案。他们向官方承诺,今后的歌舞伎将以“物真似狂言”(模仿现实的戏剧)为核心,而非卖弄色相。作为交换,幕府允许成年男性(日语称“野郎”)在剃掉象征少年身份的前发(即“野郎头”)后,重返舞台。这便是野郎歌舞伎(Yarō Kabuki)的开端,也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古典歌舞伎的真正起点。 这场由禁令引发的性别革命,成了歌舞伎艺术形式化的伟大催化剂。 首先,“女方”(Onnagata)艺术的诞生。当成年男性必须扮演女性角色时,简单的模仿已无法满足观众。演员们开始潜心研究女性的姿态、神韵和内心情感,力求在舞台上创造出一种超越现实女性的、理想化的“女性美”。他们不仅仅是在“扮演”女人,更是在“成为”一种美的符号。顶级的“女方”演员,其艺术成就和受欢迎程度,丝毫不亚于扮演英雄豪杰的男主角。 其次,戏剧内容的深化。为了弥补感官吸引力的缺失,剧作家们必须创作出更具吸引力的故事。这一时期,天才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等人,为歌舞伎和人形净琉璃(文乐木偶戏)创作了大量不朽名篇。剧本题材空前广泛,既有改编自历史传说、描绘英雄与战争的“时代物”,也有取材于当代社会新闻、讲述商人、妓女、浪人爱恨情仇的“世话物”。尤其是根据真实情侣殉情事件改编的剧目,总能引发市民的强烈共鸣。 最后,表演程式与舞台技术的飞跃。为了让戏剧冲突更具表现力,一系列独特的表演技巧被固定下来:
与此同时,舞台本身也成了一个充满奇观的魔法空间。18世纪,日本发明了世界领先的舞台技术,如可以平滑切换场景的回り舞台(旋转舞台),以及能够让演员从舞台下方突然出现或消失的升降陷阱(セリ)。这些机关的应用,使得歌舞伎的场面调度变得异常灵活和富有想象力,为观众带来了堪比今日特效大片的奇幻体验。 从17世纪末到18世纪,歌舞伎在被称为“元禄时代”的文化盛世中,完成了从街头草根艺术到高度精致化、程式化戏剧的华丽转身,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进入18、19世纪,歌舞伎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戏剧,它已成为江户(现代东京)、大阪、京都三大城市市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核心。歌舞伎剧场“芝居小屋”是当时最时髦的社交场所,人们在这里看戏、交际、展示财富,体验着“浮世”的欢愉。 歌舞伎演员,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成为了那个时代最耀眼的超级巨星。他们的地位,堪比今天的电影明星和流行偶像。他们的生活起居、穿着打扮,都是市民们津津乐道和争相模仿的对象。一个著名演员的诞生,能够让整个城市的物价都为之波动。这种狂热的追星文化,催生了另一种伟大艺术形式的繁荣——浮世绘。 浮世绘,意为“描绘浮华世界的绘画”,是一种主要使用木版印刷技术制作的彩色版画。它成本低廉,可以大量复制,是属于平民的艺术。而歌舞-伎,正是浮世绘最重要、最受欢迎的题材之一。
歌舞伎与浮世绘,如同孪生兄弟,共同构建了江户时代市民文化的巅峰。它们相互滋养,彼此成就,一同编织了一幅绚烂多彩、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日本“清明上河图”。这个时代的歌舞伎,是真正属于人民的艺术,它扎根于市井,呼吸着时代的空气,讲述着平民自己的悲欢离合。
1868年,明治维新的炮火终结了德川幕府的统治,也为日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当“文明开化”的口号响彻列岛时,来自西方的思潮、科技和生活方式如潮水般涌入。在这个“全盘西化”的时代背景下,被视为“封建旧时代”产物的歌舞伎,遭遇了其诞生以来最深刻的身份危机。 在新兴的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眼中,歌舞伎的剧目充满了荒诞不经的鬼怪传说和不合时宜的忠君复仇,其表演形式夸张虚假,与西方写实主义戏剧格格不入。它被贴上了“低俗”、“野蛮”的标签,一度面临被时代抛弃的危险。 然而,歌舞伎强大的生命力再次展现出来。面对存亡危机,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了艰难的改良运动。 第九代市川团十郎等先驱演员,试图通过改革来提升歌舞伎的社会地位。他们推出了被称为“活歴物”(Katsureki-mono)的新剧目,力求在服装、道具和情节上都符合历史考证,将歌舞伎从民间传说拉回到“真实历史”的轨道上。此外,还出现了反映明治时代新风貌的“散切物”(Zangiri-mono),剧中人物剪掉发髻,穿上西装,讨论着蒸汽机和议会。 这些改良运动,就像是给一位身着华丽和服的古典美人强行穿上西式礼服,效果不免有些滑稽和生硬。大部分改良剧目并未获得观众的喜爱,最终在市场上归于失败。但是,这场自救运动的意义却无比深远。它向社会和政府证明了歌舞伎并非顽固不化的旧古董,而是愿意拥抱新时代的。1887年,明治天皇亲临剧场观看歌舞伎表演,这一标志性事件,极大地提升了歌舞伎的社会声望,使其从“市井娱乐”一跃成为值得保护的“国剧”。 在与西方戏剧的碰撞和自我革新中,歌舞伎虽然步履蹒跚,却最终守住了自己的阵地,成功地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浪潮中,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张通往未来的船票。
进入20世纪,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歌舞伎的生命历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战后,它曾一度被盟军占领当局视为封建思想的象征而禁止上演,但其纯粹的艺术价值很快得到认可,禁令随即解除。 从20世纪中期开始,歌舞伎开始频繁地进行海外巡演。它那独特的、非写实的东方美学,震撼了西方世界。从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理论,到爱森斯坦的蒙太奇剪辑,许多西方现代艺术大师都公开承认从歌舞伎中获得了重要灵感。歌舞伎不再仅仅是日本的,它已成为世界的。2008年,歌舞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其艺术价值得到了全球的官方认证。 今天,歌舞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存在着。
走过四百年的风雨,歌舞伎的故事还在继续。它从河畔的狂野呐喊,演变为精致的舞台艺术;从市井的流行风尚,升华为国家的文化瑰宝;从东瀛岛国的独有剧种,绽放为世界舞台的奇葩。它的生命,就像它那可以旋转的舞台,总能在看似绝境的时刻,转出一番新的风景。歌舞伎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一幅流动的浮世绘,向我们讲述着一个民族关于美、关于抗争、关于传承的,永不落幕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