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a_国际海底管理局

ISA:深海的立法者与人类共同遗产的守护者

国际海底管理局(International Seabed Authority, ISA)是一个诞生于人类最宏伟梦想与最激烈博弈之间的独特机构。它不是一个国家,却管理着地球上超过一半面积的区域;它没有军队,却掌握着开启地球最后一片广袤荒野——国际海底区域(通称“区域”)——宝库的钥匙。它的使命,源于一个近乎于神话的理念:那些覆盖在幽暗深海之下的锰结核、富钴铁壳和多金属硫化物,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而是属于全人类的共同遗产。因此,ISA的历史,便是一部关于人类如何试图为自己最贪婪的欲望——对资源的渴求——戴上理性与公平枷锁的史诗。它讲述了一个我们如何从对深海一无所知,到发现其惊人财富,再到试图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全球共管体系的曲折故事。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海洋的深处是一片寂静、黑暗且与我们无关的疆域。海面之下几百米,阳光便无力穿透,那里是永恒的黑夜,被巨大的水压统治,被认为是生命的禁区。直到20世纪中叶,随着潜水艇技术和深海探测技术的发展,人类才第一次得以窥见这个神秘世界的真容。1872年至1876年,英国的“挑战者号”远征队在进行环球海洋考察时,从太平洋深处打捞上来一些奇怪的、黑色的、如同土豆般的岩石疙瘩。它们后来被命名为“多金属结核”(或称锰结核),寂静地躺在数千米深的海底平原上,仿佛是地球在亿万年间沉淀下的神秘宝藏。 然而,在最初的近一个世纪里,这些深海宝藏仅仅是科学家和少数探险家眼中的奇珍。它们静卧深海,人类既没有大规模开采它们的技术,也没有争夺它们的欲望。直到20世纪60年代,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地缘政治的紧张空气弥漫全球,冷战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角落。各大国开始意识到,陆地上的矿产资源终将有枯竭的一天,而谁能掌握未来的资源,谁就能在未来的竞争中占据主导地位。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沉睡在深海中的“土豆”,因其富含锰、镍、铜、钴等关键工业金属,而变成了炙手可可的战略资源。 一场无声的“深海圈地运动”似乎即将拉开序幕。拥有先进技术的国家,如美国、苏联、法国和日本,已经开始投入巨资研发深海采矿技术。它们仿佛是新时代的哥伦布,准备驾驶着高科技的钢铁巨轮,驶向这片星球上最后的“新大陆”,插上自己的旗帜。若照此发展,深海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少数强国的后院,而广大发展中国家,将再次被远远地甩在历史的车轮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共池塘里的鱼被邻居家的巨网捞走。 就在这关键的历史十字路口,一个来自地中海小国马耳他的声音,向全世界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1967年11月1日,马耳他常驻联合国代表阿尔维德·帕多(Arvid Pardo)站在联合国大会的讲台上,发表了一场长达三小时的著名演讲。他用诗意的语言和严谨的逻辑,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概念:

深海海床及其资源,超出了国家管辖范围,应被视为‘人类的共同遗产’(Common Heritage of Mankind)。它的开发应服务于全人类的利益,尤其是要照顾到贫穷国家的发展需求。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国际机制来管理这片区域,以确保其和平利用、资源共享和环境保护。

帕多的演讲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全世界的涟漪。“人类共同遗产”——这个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词汇,第一次被正式提出。它挑战了数个世纪以来“先占先得”的丛林法则,试图在人类对资源的原始冲动之上,建立起一种基于公平、共享和责任的全新国际秩序。这个看似乌托邦式的构想,意外地获得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热烈拥护。他们在这份提议中看到了一个避免历史重演的机会,一个能够公平分享地球馈赠的希望。 帕多的呐喊,为国际海底管理局的诞生埋下了第一块基石。它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一个摆在所有国家面前,必须严肃面对和讨论的议题。人类的目光,第一次集体投向了那片幽暗的深海,思考着如何为这片最后的净土立法。

帕多的演讲开启了一个长达十五年的“立法马拉松”。1973年,第三次联合国海洋法会议(UNCLOS III)正式召开,来自世界各国的代表们齐聚一堂,开启了人类历史上最复杂、最漫长、也最重要的多边谈判之一。其最终目标是制定一部包罗万象的“海洋宪法”——`联合国海洋法公约 (UNCLOS)`,用以规范人类在海洋上的一切活动,从航行自由、领海界限,到渔业管理,当然,也包括最具争议的核心议题:如何管理国际海底区域的资源。 这场谈判,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伟大的博弈”。

  • 一方,是以“七十七国集团”为代表的广大发展中国家。 他们是“人类共同遗产”理念最坚定的捍卫者。他们主张建立一个强大的国际管理机构,拥有直接开采海底资源的权力。这个机构被称为“企业部”(The Enterprise),它将代表全人类进行开采,并将获得的利润进行全球分配。在他们看来,这是实现全球公平正义的唯一途径。
  • 另一方,是以美国为首的少数工业化发达国家。 他们拥有开采深海资源的技术、资本和意愿。他们虽然不反对“人类共同遗产”的原则,但对其实现方式抱有极大的疑虑。他们担心一个权力过大的国际官僚机构会扼杀市场效率,阻碍技术创新。他们更青睐一种由各国或私营公司自行勘探开发,然后向国际机构缴纳税款和费用的模式。

谈判桌上的交锋激烈而持久。双方在每一个条款上都寸步不让。会议从纽约到加拉加斯,再到日内瓦,年复一年地进行着。世界仿佛分裂成两个阵营:一个是渴望通过国际合作实现资源公平分配的理想主义阵营,另一个是信奉自由市场和技术实力的现实主义阵营。 经过无数次的争吵、妥协与智慧的闪光,一个被称为“平行开发制度”(Parallel System)的精巧方案最终被设计出来。这可以说是人类制度设计史上的一次杰作。根据这一制度:

  1. 任何一个申请在“区域”内开采矿产的实体(无论是国家还是公司),都必须同时提交两块具有同等商业价值的矿区。
  2. 国际海底管理局将批准该实体开采其中一块(称为“合同区”)。
  3. 另一块(称为“保留区”)则被保留下来,留给管理局下属的“企业部”代表全人类进行开采,或在未来提供给发展中国家开采。

这个设计巧妙地平衡了双方的诉求。它既允许拥有技术的发达国家和公司先行一步,进行商业开采,从而推动技术的进步和资源的利用;又通过“保留区”和“企业部”的设定,确保了发展中国家和全人类的利益不会被遗忘。它像一座精密的天平,试图在资本的效率与人类的公平之间找到那个脆弱的平衡点。 1982年,经过九年的艰苦谈判,《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最终获得通过。这部鸿篇巨制共320个条款和9个附件,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法律文件之一”。而作为其核心支柱的第十一部分,详细规定了国际海底区域的法律制度,并正式授权建立一个全新的国际组织——国际海底管理局(ISA),作为“人类共同遗产”的法定管理人。 然而,故事并没有就此迎来圆满的结局。就在公约通过前夕,新上任的美国里根政府宣布,由于无法接受公约中关于深海采矿的强制性技术转让和财政贡献条款,美国将拒绝签署公约。作为当时全球技术和资本实力最雄厚的国家,美国的缺席,为ISA的未来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一个没有最强大玩家参与的全球游戏,其规则的权威性将大打折扣。ISA,这个在谈判桌上被精心孕育的婴儿,不得不在诞生之前,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规定,在其获得60个国家的批准后一年生效。从1982年到1993年,这个数字在缓慢地增长。在此期间,国际海底管理局仅仅是一个存在于纸面上的概念。它有蓝图,有章程,却没有一个实体办公室,没有一名工作人员。 这十年,是深海采矿的“冷静期”。一方面,80年代全球金属市场的低迷,使得投资巨大、风险极高的深海采D矿在商业上变得毫无吸引力。另一方面,美国的抵制态度也让其他工业国家犹豫不决。没有美国的参与,任何关于深海采矿的国际体系都显得不完整。那些曾在70年代对深海摩拳擦掌的矿业巨头们,纷纷搁置了研发计划。深海,在短暂地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之后,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往日的沉寂。 然而,在外交层面,努力从未停止。联合国秘书长和关心此事的各国代表们,一直在幕后进行着不懈的磋商,试图找到一种方法来弥补《公约》第十一部分的缺陷,以说服美国及其盟友回心转意。 转机出现在1994年。随着冷战的结束,全球合作的氛围日益浓厚。各方终于达成了一份名为《关于执行<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第十一部分的协定》的重要文件(简称《1994年执行协定》)。这份协定,可以说是对原有制度的一次重大“现实主义”修正。它修改了原先僵化的条款,使其更加符合市场经济原则:

  • 它弱化了“企业部”的实际运营能力, 使其更像一个未来的选项,而非一个立即启动的实体。
  • 它取消了强制性技术转让的要求, 改为鼓励在商业基础上进行合作。
  • 它调整了财务条款, 使其对投资者更具吸引力。
  • 它还确保了工业化国家在管理局理事会的决策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

这次修正虽然被一些理想主义者批评为对“人类共同遗产”原则的背叛,但它却以一种务实的方式,为僵局画上了句号。它成功地拆除了工业化国家加入公约的主要障碍。1994年11月16日,随着圭亚那成为第60个批准国,《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正式生效。几乎在同一时间,国际海底管理局也终于从一个纸上的概念,变成了位于牙买加首都金斯敦的一个实体机构。 在热带的阳光与海风中,这个为管理地球最寒冷、最黑暗疆域而生的机构,悄然开始了它的工作。它的首要任务,不是批准开采,而是制定规则——为这场史无前例的深海资源开发活动,建立起一整套详细、审慎、且能被各方接受的法律框架。这位“深海立法者”的守望,终于结束了。

进入21世纪,国际海底管理局的工作开始步入正轨。它像一位不知疲倦的建筑师,一砖一瓦地构建着管理深海的复杂法律大厦。

  1. 2000年,它出台了第一套法规——《“区域”内多金属结核探矿和勘探规章》。
  2. 2010年,针对海底火山口附近富含金、银、铜的资源,它又制定了《“区域”内多金属硫化物探矿和勘探规章》。
  3. 2012年,为管理海山上的富钴铁壳资源,第三套规章也应运而生。

基于这些规章,ISA开始与成员国担保的承包商签订勘探合同。这些合同的性质,类似于一张在深海指定区域内进行“寻宝”的许可证。承包商可以在长达15年的合同期内,对特定区域进行详细的资源调查和环境基线研究,但绝对不能进行商业性开采。 最初的几年,申请勘探合同的国家寥寥无几。但随着新世纪全球经济的飞速发展,特别是绿色能源革命的到来,情况再次发生巨变。电池、风力涡轮机、太阳能电池板等新兴技术,对钴、镍、锂和稀土元素等关键金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需求。陆地上的优质矿藏日益稀少,开采的政治和环境成本也越来越高。于是,人类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投向了那片蕴藏着巨量金属的深海。 一场新的“深海淘金热”悄然兴起。中国、俄罗斯、韩国、日本、英国、法国、德国等国家,以及一些新兴的私营公司,纷纷通过其担保国向ISA申请勘探合同。到2023年,ISA已经批准了超过30份勘探合同,圈定的勘探区总面积超过150万平方公里,比法国、德国和西班牙的国土面积总和还要大。这些勘探区遍布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深海平原和海脊,宛如一张正在被绘制的未来矿产地图。 ISA的角色,也从一个纯粹的立法者,转变为一个活跃的监管者。它审查申请,监督承包商的勘探活动,收集和管理着关于深海环境的宝贵数据。它举办研讨会,培训发展中国家的科学家,努力践行着《公约》中关于能力建设和技术转让的承诺。 然而,一个最核心、最棘手的问题始终悬而未决:商业性开采的规则是什么? 勘探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战在于制定一套允许商业性开采的法规,即所谓的“开采规章”(The Mining Code)。这套规章必须回答一系列极其复杂的问题:如何评估和管理采矿对脆弱的深海生态系统造成的环境影响?如何确保开采活动不会造成永久性的生物多样性丧失?开采出来的资源所产生的收益,应该如何计算,又该如何分配给全人类? 这场关于“开采规章”的谈判,仿佛是上世纪UNCLOS III谈判的重演,充满了理想与现实、开发与保护之间的激烈碰撞。

就在“开采规章”的谈判缓慢进行之时,一个太平洋岛国瑙鲁的举动,彻底打破了原有的节奏。2021年6月,瑙鲁共和国援引《1994年执行协定》中的一个特殊条款(常被称为“两年规则”),正式通知ISA,它打算为其担保的深海采矿公司The Metals Company颁发开采许可。 根据该条款,一旦有成员国提出此类请求,ISA理事会必须在两年内(即到2023年7月)完成并批准“开采规章”。如果届时规章仍未完成,理事会也应“暂时性地”审议并批准该开采申请。 瑙鲁的这一行动,仿佛在平静的谈判桌上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它迫使所有成员国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这个关乎地球未来的重大问题做出决定。 一时间,ISA被推上了全球舆论的风口浪尖。

  • 一方面,是急于开启深海采矿的“开发派”。 他们认为,深海矿产对于人类向绿色经济转型至关重要。与陆地采矿相比,深海采矿可能产生更少的社会和环境问题,例如它不涉及砍伐森林、占用土地或产生废石堆。他们敦促ISA尽快完成规章,为这个新兴产业打开大门。
  • 另一方面,是日益壮大的“保护派”。 由众多海洋科学家、环保组织和部分国家(如法国、德国、智利、哥斯达黎加等)组成,他们发出了“暂停”(moratorium)或“预防性暂停”(precautionary pause)的呼吁。他们警告说,我们对深海生态系统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海生物生长极其缓慢,一旦被破坏,可能需要数千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恢复。在没有充分的科学认知和有效的环境保护措施之前,任何商业性开采都无异于一场鲁莽的赌博。

国际海底管理局,这位“人类共同遗产”的守护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它的手中握着一把钥匙,既可以开启一个潜力巨大的新资源时代,也可能打开一个破坏地球最后一片原始生态系统的潘多拉魔盒。 截至2023年7月的最后期限,ISA未能如期完成“开采规章”。在激烈的辩论后,各成员国达成共识,决定不会在规章未完善的情况下批准任何开采申请,并将继续努力推进规章的谈判。这暂时避免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但深海采矿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然高悬在人类头顶。 ISA的故事,至今仍未写下结局。它诞生于一个崇高的理想,在现实的博弈中曲折成长,如今又面临着一个关乎全球未来的终极抉择。它既是人类理性与合作精神的结晶,也映照出我们对资源永无止境的欲望。未来,它将作为一名审慎的守护者,为深海万千生灵守住那片宁静?还是会成为一名高效的管理者,为人类的工业文明开启新的燃料来源?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将定义国际海底管理局的最终历史地位,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定义21世纪人类文明与这颗蓝色星球的关系。深海,仍在寂静地等待着它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