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城市喧嚣里的千年舞台
勾栏,这个听来略带古旧甚至一丝暧昧的词语,并非指代某种低俗的场所,而是古代中国城市文化心脏的一次伟大搏动。它是有史记载最早的,真正意义上面向公众、以营利为目的的固定娱乐演出场所。它不是宫廷的附庸,也非节庆的临时点缀,而是一个常态化的商业奇迹。在勾栏的简陋围栏之内,一个属于市井细民的全新娱乐纪元被开启,杂剧、说唱、傀儡戏、皮影戏等百般技艺找到了商业化的舞台,也孕育了中国最早的职业艺人群体。它就像一粒投入城市生活池塘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塑造了后世近千年的大众娱乐形态,直至今日,我们依然能从现代剧院的喧嚣中,听到它遥远而清晰的回响。
黎明之前:娱乐的零散星火
在勾栏作为一种成熟的商业形态登上历史舞台之前,华夏大地的娱乐活动早已星罗棋布,但它们的光芒,零散而疏离,难以汇聚成照亮整个市民阶层的熊熊火焰。 上溯至汉代,被称为“百戏”的综合性表演艺术已经蔚为大观。那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娱乐集合,涵盖了杂技、幻术、驯兽、角抵(古代摔跤)等多种形式。然而,这些精彩绝伦的表演,其舞台大多设置在皇家的宫苑之内或贵族的府邸之中。它们是权力的点缀,是盛世的奇观,是属于少数人的特权。寻常百姓,或许只能在国家级的重大庆典或祭祀活动中,有幸窥见其冰山一角。这种娱乐,本质上是自上而下的赐予,而非自下而上的消费。 到了盛唐,娱乐的版图有所扩张。长安城的“平康里”不仅是文人墨客流连的烟花之地,也汇聚了当时最顶尖的音乐和舞蹈人才。然而,这里的表演艺术,更多是与宴饮、社交紧密结合的助兴节目,缺乏独立的、专门的演出空间。同时,遍布城乡的寺庙,在举行庙会或“俗讲”时,也会穿插各种表演,吸引信众。但这些活动终究依附于宗教或节庆,时间、地点均不固定,如浮萍般漂泊不定。 总而言之,在宋代以前,大众娱乐呈现出三个显著特征:
- 依附性: 依附于宫廷、贵族、宗教或节庆,缺乏独立的商业生命力。
- 临时性: 演出场地多为临时搭建,或借用非专业场所,缺乏固定的物理空间。
- 非市场化: 表演者的收入主要来自权贵的赏赐或寺庙的布施,而非面向大众的售票。
这片广阔而沉寂的市场,正静静等待着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来点燃那根引线。而这场变革的火焰,将在一个全新的城市形态中被彻底引爆。
城市的脉搏:勾栏的诞生
历史的车轮滚入宋朝,一幅前所未有的城市画卷在《清明上河图》的笔触下徐徐展开。这场变革的根源,在于一项关键制度的瓦解——“坊市制度”。 在唐代及以前,中国的城市被严格划分为居住区“坊”和商业区“市”。坊有高墙,市有定时,日出开市,日落闭市,整个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井然有序的军营。这种制度,极大地限制了商业的活力和市民的夜生活。然而,到了宋代,商品经济的洪流冲垮了坊墙,宵禁制度名存实亡。以北宋的都城开封和南宋的临安(今杭州)为代表,城市真正变成了一个24小时不停歇的有机体。 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庞大“市民阶层”的崛起。他们是商人、手工业者、小吏、士兵乃至略有积蓄的普通劳动者。他们脱离了土地的束缚,拥有了可自由支配的收入和更重要的是——闲暇时间。当物质需求得到基本满足后,精神与娱乐的需求便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他们渴望有一种廉价、便捷、内容丰富的娱乐方式,来填充白日的辛劳之余和漫漫长夜。 勾栏,应运而生。 它完美地回应了时代的需求。“勾栏”一词,在字面上极为质朴地描绘了它的形态——用栏杆、绳索或布幔“勾”连围合而成的演出场地。这种构造简单、成本低廉,可以迅速在城市的任何一块空地上搭建起来。据《东京梦华录》等文献记载,一个典型的勾栏内部,通常包含:
- 乐棚或舞棊: 即舞台,一个用木板搭起的高台,供艺人表演。
- 腰棚: 环绕舞台的观众席,通常是简单的条凳。为了区分票价,腰棚有时还分上下两层或前后区域,这已然是现代剧院分区售票的雏形。
- 神楼: 在一些较大的勾栏里,后台上方会设“神楼”,供奉着行业神,以求演出顺利。
勾栏的经营模式更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彻底摆脱了对权贵赏赐的依赖,建立起纯粹的商业关系。观众入场需支付“看钱”,即门票。这种模式意味着,表演的成败、艺人的收入,完全取决于其内容是否能吸引观众。这是艺术与市场的一次正面交锋,它催生了竞争,也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创造力。从此,娱乐不再是恩赐,而是一种可以被购买的商品。
黄金时代:瓦舍里的万千气象
如果说单个的勾栏是城市娱乐的细胞,那么将这些细胞汇集成一个庞大器官的,就是“瓦舍”。 “瓦舍”,又称“瓦子”或“瓦市”,是宋代城市里自发形成的综合性娱乐中心。这个名字起得极妙,“瓦”既指其建筑多为瓦顶,也取“如瓦聚合,复如瓦散”之意,生动地描绘了市民们在此自由来去、聚散随意的景象。一座大型的瓦舍,就如同一座现代的超大型购物娱乐中心(Shopping Mall),内部餐饮、购物、娱乐一应俱全,而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勾栏,正是其中最核心、最闪亮的明珠。 在瓦舍的勾栏里,上演着一场永不落幕的民间艺术狂欢节。其内容之丰富,足以让任何时代的观众目不暇接:
- 戏剧的萌芽: 这里是宋杂剧的摇篮。这种融合了歌舞、说白、科诨(插科打诨)的早期戏剧形式,情节简单,贴近生活,充满了诙谐与讽刺,深受市民喜爱。它奠定了后世中国戏曲的基本范式。在南方,更为婉转抒情的“南戏”也在此生根发芽。
- 语言的艺术: “说话”(即说书)在勾栏里发展到了巅峰。根据题材,分为“小说”(讲历史故事)、“说经”(讲佛经故事)、“合生”(讲市井人情)等“说话四家”。一位技艺高超的说书人,仅凭一醒木、一折扇,便能牵动全场数百人的心弦,其魅力不亚于今日的脱口秀明星或金牌播客。
- 百艺的聚合: 除此之外,勾栏里还有相扑、蹴鞠(古代足球)、歌舞、吟叫(模仿各种声音)、弄虫蚁等五花八门的表演。可以说,只要一种技艺能吸引观众,它就能在勾栏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勾栏的观众席,是宋代社会一个绝佳的缩影。文人、官吏、富商、兵卒、贩夫走卒……不同阶层的人们并肩而坐,为同一个笑料而捧腹,为同一个悲剧而叹息。在这一刻,身份的界限变得模糊。勾栏成为了一个促进社会交流、弥合阶层差异的公共空间。 巨大的市场需求也催生了中国最早的职业艺人群体和艺术社团“书会”。艺人们有了自己的艺名(“花名”),他们以技艺为生,形成了师徒传承的体系。一些顶尖的艺人,其声望和收入甚至不输于朝廷官员。艺术,第一次真正成为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
转型与余晖:从勾栏到戏园
勾栏的黄金时代,随着宋王朝的落幕而缓缓画上句点,但它所开创的商业娱乐模式,却如同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后续的朝代里以新的形态破土而出。 元代,是戏剧史上一个璀璨的高峰。在征服者的马背上,一种结构更完整、文学性更强的戏剧形式——元杂剧——横空出世。关汉卿、王实甫等一批伟大的剧作家,创作了《窦娥冤》、《西厢记》等不朽名篇。而承载这些伟大作品演出的,依然是勾栏及其变体。此时的勾栏,虽然在名称上得以延续,但其功能已经愈发向专门化的戏剧表演舞台靠拢。 到了明清两代,随着城市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和市民文化需求的日益精致化,勾栏的简陋形态已无法满足时代的要求。一种更为永久、坚固、华丽的建筑形式开始取而代之,这便是“戏园”或“戏楼”。 戏园与勾栏相比,发生了几个关键变化:
- 建筑形态: 从临时的、围合式的勾栏,变成了永久的、封闭式的砖木结构建筑。这为演出提供了更好的声学效果和观演环境。
- 观演关系: 出现了更为舒适的“包厢”(“官座”)和环绕舞台的三面看台,进一步强化了消费分级的概念。
随着戏园的兴起,“勾栏”一词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折。它逐渐从一个指代具体演出场所的中性词,慢慢滑向了语义的边缘地带。由于一些小型、简陋、内容驳杂的低端娱乐场所仍然沿用“勾栏”或类似形式,这个词开始与“不入流”、“低俗”等概念挂钩。尤其是在官方和文人的语境中,“勾栏”成了一个带有贬义色彩的标签,这与它在宋代作为城市文化先锋的辉煌地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场从“勾栏”到“戏园”的演变,本质上是一次产业升级。它标志着大众娱乐从草创时期的粗放经营,迈向了成熟化、精致化和专业化的新阶段。勾栏,这位伟大的先行者,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后,将接力棒交给了后继者,自己则悄然隐入历史的余晖之中。
永恒的遗产:看不见的舞台
今天,我们走遍中国的城市,再也找不到一座名为“勾栏”的实体建筑。它那由木栏和布幔围成的简陋身影,早已湮没在千年的风尘里。然而,勾栏的遗产,却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深刻地烙印在我们当下的文化基因之中。 它的遗产,首先是一种商业模式。勾栏确立了“艺术表演是一种商品”的核心观念。我们今天购买电影票、演唱会门票、话剧票,每一次消费行为,都是对勾栏所开创的“看钱”制度的延续。它将艺术从神坛和宫墙后请出,使其成为市场经济中一个充满活力的组成部分。 它的遗产,是一种职业身份。勾栏催生了依靠市场、而非权贵生存的职业艺人。从那时起,无数艺术家得以凭借自己的才华为大众服务并养活自己。这种职业化的路径,为后世所有形式的演艺人员,从戏曲名角到电影明星,奠定了社会与经济基础。 它的遗产,更是一种城市精神。勾栏的出现,标志着城市公共文化空间的诞生。它是一个向所有阶层开放的、纯粹为了愉悦和放松而存在的场所。这种对公共娱乐空间的诉求,已经成为现代城市规划不可或缺的一环。电影院、音乐厅、体育场……这些现代建筑,在精神内核上,都是宋代瓦舍勾栏的直系后裔。 当我们坐在黑暗的剧院里,等待大幕拉开;当我们在音乐节的人潮中,为喜爱的乐队而欢呼;当我们为一部电影的情节而或哭或笑时,我们其实都在参与一场由勾栏在近千年前发起的盛大集会。那座简陋的、喧嚣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舞台,虽然早已消失,但它所点燃的城市之光,从未熄灭。它提醒着我们,文化的力量,最终在于它能否走进街头巷尾,触动每一个普通人的心跳。